【流年】那張桌子有我全部的記憶(散文)
一
在我三四歲的時候,父親對圍坐在一張大桌子前吃飯的我說,它比你年齡大,你不要去踢它,要坐就要好好地坐在那兒——那時,我的確有個不好的習慣,坐著時總喜歡用懸空的腳去踢桌子的腿與它的橫擋……聽了父親的話后,我望望大桌子那老掉牙的樣兒,心中有些半信半疑,卻怎么也找不到我不該輕視它的理由。直至我到了青年、中年時,都沒法在年齡上打敗它,仿佛有些嫉妒它似的。但它一直在我們家里,猶如一尊神樣的被老人們“供”著,誰也不去欺負它。
奶奶曾經(jīng)也給我說起過這事。她那一臉的嚴肅,根本容不得我再心存懷疑。她說:“別說它比你的年齡大得太多了,就是它與我比,我也是輸?shù)摹蹦菚r的奶奶快八十歲了。而她死后也近三十年了!
就是說,那張在我們家里并不算起眼的大桌子已滿百歲了呢!
有一年,父親過七十大壽時,家里人圖省事,請了外面的廚師來老宅辦酒宴。廚師把鍋碗瓢盆、桌椅板凳和食材,一應俱全地裝了一車、都拉了過來。
作為正席的那天中午,我們在院壩里一次性地搭起了十桌長席陣。遠遠看去整齊劃一,很是氣派。
其他人都在各自為陣地忙著自己手上的事。彎腰駝背的父親,卻拿一塊濕毛巾走進堂屋。起初,我們并不知道父親要干什么,當他把那老古董的桌凳找出來就地擦洗時,我們都一頭霧水了?!澳銈冞^來兩個人,把桌子抬出去搭在外面……”他朝屋外的人群高喊。我第一個沖了上去。
我們這才大致明白了他的用意。要是沒猜錯的話,保準今天他要坐在那桌子前慶祝自己年逾古稀的生日——他肯定相信它能為自己的這個生日增光添壽的。
我們都依了他,在桌陣中把靠右的有張桌子給撤了下來,硬是把它加了進去——真有一種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感覺。盡管換上去的“老古董”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大家也并不在意,只要父親高興就行。
正式開飯的時候,果然如此。父親真就到那張桌前落座了。而且他還邀請到了幾個年長的人與他同坐。
這使我想起了父親過“六十大壽”那天的情形來。早在好幾天前,母親就在一聲不響地張羅著父親的生日。父親是個記性不好的人,而且每年都不記得自己的生日——其實,過不過生,他都覺得無所謂。普通年份的生日,母親也還是一聲不吭地給他多弄出幾道小菜,簡簡單單地幫過一下——也僅是有個生日的意思而已。
想到“六十大壽”可不是個隨便的生日,母親執(zhí)意要給父親辦一桌,請了些左鄰右舍代表來家里湊湊熱鬧,氣氛卻沒有想象中的輕松愉悅。
父親陰沉著臉悄悄給母親說,生日你倒是給我過了,就是弄得全家人要過好幾天的緊日子了,何必嘛!
當然,這肯定不是他不開心的全部理由。他進一步說的話,或許才是他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他說我媽都還健在,當兒子的過什么生嘛,折壽……
奶奶是個受封建禮教束縛得最多的農(nóng)村婦女,她從不在外人面前上桌吃飯。而那天不由分說的父親,怎么也要把他的媽媽弄到上席去坐下。看到奶奶那尷尬至極的樣子,父親動情地說,要是沒有母親大人生我養(yǎng)我,哪還有我這個兒子嘛!
那天,大家也是圍坐在這張大桌子上,為父親過六十大壽的。只是,大桌子那時還有點兒“年輕”,完全不及現(xiàn)在這般的蒼老。
二
在大桌子尚年輕時,我的年齡就更小了。小得我還是個不諳世事的渣渣娃兒,它一直搭在我們那個小四合院的堂屋里。因為它有些蠻實,體積又大,不便搬動。我們常常在那上面玩耍。到了該做作業(yè)時,又到那上面去做作業(yè)。一盞火苗兒小得像個鬼火的煤油燈放在它的正中間,四周圍著我們這些用光的人。
堂屋是開放型的,只在它的三面用土墻圍住。沒有圍起來的那一面,正好是我們共用的兩家人的一個出口。鄰居家的東西擺在他們家的那一側(cè),而我們家的東西擺在我們家的這一側(cè),彼此都不越界。他們家那一側(cè)的堂屋頂是用瓦做的頂,這與他們家整個都住著的瓦房連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他們家沒有娃娃,全是幾個掙工分的大人,沒什么負擔;而我們家就不一樣了。最大的拖累來自我們吃閑飯的五個娃娃,掙的工分又少、分的糧食自然不夠吃,我們家當然就蓋不起令人羨慕的瓦房了。因此在我們家一側(cè)的堂屋用的就是麥草做的頂了。兩相比較區(qū)別可大了。
我們的草屋頂常有雨水漏下來,要么滴在大桌子的面上,要么滴在四只腳旁邊的泥地上——把并不堅硬的泥巴地面滴出了一個一個的小坑坑。桌子在不平的地面上搭不穩(wěn),父親常常在桌子的腳上去墊些小瓦片或者小紙殼或者小木屑之類的東西。
只有家中在有客人來時,才會把大桌子派上用場。它搭進廚房里,重在那張地桌兒的上方——廚房很擁擠,光線也有些暗淡。平時只搭個地桌兒,我們自家人哪怕?lián)頂D一點,也都在地桌兒上吃那一日的三餐。倘要在堂屋里招待來家里的客人們,那就有失雅觀了。進進出出的鄰居見了也會尷尬的。
一年中,它搬到廚房里去用的時候也并不多,應該僅是屈指可數(shù)的幾次而已吧!哦,對了,每年春節(jié)的年飯,我們都要端到大桌子上去吃,這是父親規(guī)定的,其實行多少年了。
但有一種用餐的情況要除外——大致可被視作這是一次正大光明的行為,家家戶戶殺年豬時,都要請到鄰居們、有時也會蔓延至全隊各個家庭的家長們來家里吃上一頓——這幾乎是祖輩們留下來的一個慣例,我們搭在堂屋里的大桌子,就會被請到石壩院壩里來。與它做鄰居的,是從鄰居那兒借來的與它身坯不相上下的同類。
每張大桌子與之匹配的是四條長板凳。
如果桌子與板凳是同時生產(chǎn)的,那么它們的木質(zhì)、顏色,尺寸大小……都應該是自成一體的,一眼就分辨得出來。
可我們家的那張大桌子,從它們的般配程度來看,立馬就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不和諧來。它的顏色不對勁,搭配也失之偏頗。桌子上的清光漆,很多地方已經(jīng)脫落——尤以桌面與四個桌腿更甚。桌面露出了木材的本色,四個桌腿完全泛白。有只桌腿竟帶了點殘疾,被鐵絲牢固地箍著。與之搭配的四條板凳,其中的兩條與桌子倒還像是一個親媽所生的,它們之間有種成色上的親切感;而另外那兩條板凳,一是在色感上顯得要新些,一看就是沒經(jīng)歷過多少歲月的蹉跎;二是兩條板凳的平面寬窄不一,厚度也不均勻。更有點尷尬的是,最寬的那條板凳的一側(cè),像是有意鑲了一塊雜木上去的,它的接頭處有明顯的痕跡。
三
盡管是我們自己的東西,有次我居然在別人家里沒認出它來。
我們家的大桌子和與它配套的四條板凳,讓我在眾人面前遭遇到了一次嚴重的尷尬。這并不能說明我的淚水有多不好,或者說我是一個怎樣的馬大哈,而是它過于普通。在那些普通者中間,它完全與它們打成了一片。那天我?guī)е阉鼈冋埢貋淼娜蝿眨浇栉覀儢|西的那戶人家。面對幾乎是全隊桌凳的大團圓場面,我一時有些抓耳撓腮地摸不著頭腦。
在我們村里,每逢大事小事,單靠自家的力量顯然不夠。當辦紅白喜事時,像桌椅板凳、鍋碗瓢盆之類的東西,都要到各家各戶去借來用——有時即便舉全隊之力,也還不一定能湊齊。
而紅白喜事之后,哪兒來的東西就要盡快還回哪兒去,這是件浩大的工程。都一連幾天過去了,我們家正好有客人來,而借出去的大桌子還沒被還回來,大人要我去催要。
面對那堆積在一起的桌凳,有人告訴我,你按板凳下面用紅油漆寫的一個簡化人名去找,準能不出差錯地找到。雖說是我們家的東西,但我平時缺少這方面的積累與觀察,結(jié)果我按一個“富”字——父親的名字中有個“富”字的存在,我很快找到了我們的那張大桌子和四條參差不齊的板凳。當晚天黑看不清什么,第二天我便發(fā)現(xiàn)了大桌子的一處橫檔有斷裂的新鮮痕跡。我意氣風發(fā)地立馬要去找他們索賠,一下子就讓奶奶給難住了?!盃€都爛了,不要去找人家了……”她說。后來,父親才在那個斷裂的橫檔處牢實地箍上了鐵絲,這也成了它在歷經(jīng)滄桑后留下的第一處傷痕。
它的第二處“傷痕”,是在桌面的木板與木板之間較寬的縫隙上。這也是我小時候無論怎樣冥思苦想也無法弄清楚的一個問題。它何至于要齜牙裂縫呢?一旦有東西漏進去了,總是很難弄出。每次吃完飯,大人要我們?nèi)ゲ磷雷樱彩遣了桓蓛舻摹?br />
有幾次,我見父親在往那些縫隙里填充稀稠的東西,便主動問道,你這是在干嗎呢?
父親邊小心翼翼地做著手上的活、邊認真地盯著它說,這是桐油拌石灰,抹在縫隙處就不會起殼了,它也粘得很牢靠。
我又多嘴地問,這個大桌子為什么要裂口了呢?它不裂口不行嗎?
我的這些問題,后來一想起自己都覺得好笑??筛赣H沒笑,他是這樣告訴我的,它也不想啊。它以前剛做出來的時候,應該是嚴絲合縫的,只是后來它經(jīng)不起折磨才裂口了呢!
你也沒有見到過它剛做出來的新樣子嗎?
很遺憾,我也沒有!
因此,父親便給我講到了他聽來的關于這張大桌子的故事。
爺爺?shù)母赣H是個很有名的木匠,像縣大老爺、縣團防這些大官們的家里的木器都是爺爺?shù)母赣H做的。他做的木器活不但手工精細,而且耐看,更關鍵的是多年都不變形。
我們家這張大桌子是他做的最后一件木器了。為這“最后一件”木器活,他還給自己引出了麻煩。由于人人都知道他做的木制品好,都想收藏,可畢竟數(shù)量有限,人們才挖空心思地找尋。不知別人是怎么知道了的,村里的偽保長了解到爺爺?shù)母赣H做出這“最后一件”木器就要收手了,知道它的價值所在,就硬是想方設法地給弄走了——那最后一件東西是一張雕花的架子床。后來,爺爺拖著病弱之軀把爺爺叫到面前說,我給你們留一張吃飯用的大桌子,以后我不做木活了,也做不動了。等你們兒孫滿堂時用得上,這次可別再走漏了風聲……
“聽爹說,剛做出來的時候,他們很久都舍不得用,它哪是一張吃飯用的桌子嘛,簡直就是一件絕妙的藝術(shù)品。它的桌面嚴絲合縫,根本看不出有木板拼接的痕跡,桌子四邊的橫檔上有扶手,還有山水鳥獸的圖案……”
正當我聽得津津有味的時候,父親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說,可惜啊,它壞到了我的手上。
此話怎講,我忙追問他。
文革時期,我被戴上了“臭老九”的帽子。受到村革委的批判。那段時間,我們天天晚上要挨批斗。有一天,一個“紅衛(wèi)兵”突發(fā)奇想,要我們跪在大桌子上,接受底下人們的批斗,說那樣做下面的人才看得清楚。
于是,全隊家家戶戶的大桌子和長條凳都被收走了。在上桌跪斗的時候,我央求革委會主任,讓我跪在自己家的大桌子上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有力批斗吧。我主要是怕別人一個不小心,就把我們的桌子損壞了。
所幸,我的愿望實現(xiàn)了。
我跪到爺爺做的大桌子上,好像無形之中有種力量在護佑我,讓我免受了不少的痛苦……
但我們從隊里挨完批斗,桌凳被歸還到各家各戶后,我們的大桌子看上去還算完好,其實它已受到摧殘了。由于長時間放到外面進行過風吹日曬,回家沒多久,桌面就裂開了道道口子,也不及以前那么穩(wěn)固了。
長條板凳的命運更慘些,有的斷了腿,有的地方有刀劈過的痕跡。我們即便想修復它,也只能是現(xiàn)在這種不倫不類的樣子了。
四
至今,這張早該被淘汰了的大桌子仍然健在。圍繞它而搭配的四條修修補補的板凳,也在陪著它。當辦完父親七十、八十大壽之后,我們都知道了它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就不想失去它。
聽留在家里的妹妹說,有人出高價錢想收購它,被她想都不想就回絕了。
我們在電話中逗問妹妹,留下它,你還想干嗎呀?
她的回答是,有了它,我們心里踏實!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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