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相知嶼(散文)
駛離西山時,紅日已墜向地平線了。
倚欄而坐,聞潺潺流水,觀靄靄遠山,我不禁想起即將謀面的相知嶼。
所謂相知嶼,本是一座古堡似的小島,位于胥口五公里外的太湖主航道北側(cè)。頂部平坦,距水面丈余,可容納二十多人?!跋嘀敝挠蓙?,完全在于那次令人難忘的奇遇。
前年中秋的一天早晨,船隊出胥口不久,拖輪發(fā)生故障,傍小島而泊。透過薄薄的霧紗,我發(fā)現(xiàn),島上,站著一位身材修長的姑娘,托塊木板,忽而凝神眺望,忽而低頭思索,忽而奮筆疾書。風(fēng)吹過,瀑布般的長發(fā)伴著粉紅色的連衣裙輕輕飄拂,顯得十分瀟灑、柔美,仿佛神話里的凌波仙子,婷婷而立于虛無縹緲之中。少頃,彎腰端起腳旁的茶杯,喝口水,動作恢復(fù)如初。
我懷著強烈的好奇心登上小島。
姑娘聽到響聲,緩緩轉(zhuǎn)過身子。細密的柳眉下,撲閃著烏黑的大眼睛。白皙的鵝蛋臉鑲嵌一對甜甜的酒窩,盛著和藹與聰慧。
“打擾了,”我略帶歉意又不無冒昧地問,“搞創(chuàng)作?雅興不淺哪,可以欣賞欣賞嗎?”
“嗯——隨便涂抹罷了。”
她操著純正的吳儂軟語,審慎地說。音調(diào)清麗綿糯,簡直比一流的樂曲還悅耳動人。我趕忙自報家門,姓甚名誰,何處人氏,特別強調(diào)愛好文學(xué),以打消她的顧慮。
“主動驗明正身?我不認為你是壞人,”她笑笑,坦然地遞過稿子,“急就章,頭緒亂、夾生飯的文字。既有這份閑情逸致,我也不怕獻丑了?!?br />
展開一瞧,我立刻被吸引住了。字體娟秀,文采斐然——
目窮無垠,八百里太湖煙波浩淼,雄渾壯闊。氤氳紫氣之下,水天交匯之際,那屹立的黛峰,漂移的白帆,似碧玉、如潔雪,若浮若沉,將隱將現(xiàn)。置于其間,物我兩拋。疑是仙境游,騎鶴赴虛清。更兼香茗“碧螺春”,一勺甘泉洗俗塵。自得其樂之余,方悟范希文“登斯樓也,則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fēng),其喜洋洋者矣”之超脫。嗚呼,大自然之造化何其精妙絕倫!倘以善制“無聲的詩,立體的畫”的盆玩而自詡為高手之徒,一旦窺視,敢不汗顏……
“好,好,好,情、景、理俱佳,”沒等讀完,我情不自禁地連連贊嘆,“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詠絮之才,了不起??!”
又補充道:“就是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頗似屈原詩‘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里描繪的那樣?!?br />
“抒發(fā)主觀,扎根現(xiàn)實,”她嫣然一笑,很誠懇地,“看得出,你的墨水深,還請多多賜教?!?br />
“哪里哪里,拾人牙慧而已。”
“客氣、客氣?!?br />
我們聊開了。古今中外,名家名作,文學(xué)理論,哲學(xué)流派,評點褒貶,肚里有啥倒啥。
她很直率,沒有一般女子通常具有的矜持和羞澀。
姑娘芳名劉薇,家居蘇州拙政園附近。去年畢業(yè)于南開大學(xué)中文系,舍棄考研究生的機會,當了船員。
我驚訝不已:“撐船工哪能和研究生相提并論,你怎會選擇這個工作?”
“此言差矣,”她咯咯咯地樂了,“你們上海的大學(xué)生可以做清潔工,就不許我做弄潮兒?再說,我祖上世代撐船,繼承他們的衣缽順理成章嘛?!?br />
她告訴我,小時候及假期里,常隨父親的船隊走南闖北,不但領(lǐng)略祖國的大好河山,而且懂得了航運事業(yè)的盛衰與否,直接關(guān)系到國計民生的大局。從此,她跟航運結(jié)下不解之緣,愿為它的振興和繁榮獻出一切。近一年來,在廣泛調(diào)查和研究的基礎(chǔ)上撰寫的關(guān)于發(fā)展航運方面的學(xué)術(shù)論文,目前已進入尾聲。在某出版社任編輯的男友要求結(jié)婚,附加條件是,她必須調(diào)上岸。她來了個針鋒相對:與她一起撐船,否則分道揚鑣。
“社會上有人輕視撐船的,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她面露不平之色。
我笑笑:“婦唱夫隨,為何強人所難?!?br />
“改變觀念,與時俱進,才能適應(yīng)日新月異的社會?;钤谶^去,等于戴著鐐銬原地打轉(zhuǎn),是對生命的浪費?!?br />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她面向太湖,若有所思。
風(fēng),越刮越緊。滔滔白浪竟相追逐、喧囂著,撞到石壁上,“嘩!”濺起無數(shù)玉珠瓊花,在陽光下變幻出異常絢麗的色彩。四周,莽莽蒼蒼,一片混沌。所有景物,或白化了,或消逝了。陣陣襲來的霧氣,使她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似乎要努力屏蔽她。
我下意識地探詢:“你還年輕,將來的路長著呢,就這么下去?”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該放棄的就放棄?!彼袂榍f重,字斟句酌,“人生是艘船,不管航道多么曲折、艱險,只要善于駕駛它,不停地從一個起點到另一個起點,就一定能實現(xiàn)心中的自我價值……”
我頻頻頷首,由衷欽佩她的見識,總算明白她那篇文章的真正底蘊。
大概是我搖頭晃腦的緣故,把她逗笑了:“天涯何處無芳草,果然碰上伯樂兄,難得,難得?!?br />
“高抬了?!蔽乙粫r窘然,無話找話,“這個島叫什么?”
“無名之輩。噢,對了,應(yīng)該補上這一課,”她狡黠地盯著我,“喚作相知嶼吧,怎樣?”
我鼓掌喝彩。她興奮地建議拍張合影照,留個紀念,就要下船拿相機。幾乎與此同時,傳來嘹亮的汽笛聲“嗚——嗚——”意思是故障排除,準備啟航。
“軍令”如山倒,不容耽擱。我使勁握了握她伸出的手:“后會有期!”
“希望再在這里見面!”她詼諧地說,臉上掠過一絲惆悵。
船隊駛離。回頭看,朦朦朧朧里,她在小島上頻頻揮手,終被霧氣淹沒。這個鏡頭,深深地鐫刻在我的腦海里,無法消除。
萬籟俱寂,相知嶼到了,一幅絕美的畫卷呈現(xiàn)在眼前——
冰盤高懸,清輝四溢。風(fēng)乍起,吹皺無邊春水。湖面浮光躍金,靜影沉璧。相知嶼猶如踩著錦緞的老者,在淡淡的夜幕下,細細的濤聲里,安詳?shù)財⑹鐾盏那樾?,直至我遠去。
“人生是艘船……”登上哪只船,都會有風(fēng)景,就看站在船頭的人,是不是喜歡。
那清麗綿糯的吳儂軟語,似習(xí)習(xí)湖風(fēng)吹拂著我的心田,久久,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