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志英的別樣人生(散文)
村后街的一處樹影里,站著幾個老年婦女,正嘰嘰嘎嘎地閑聊,見我停下車,不約而同地瞅過來。我關上車門,掛起笑臉向她們走去——雖然還沒看出是誰,但鄉(xiāng)親是錯不了的。許大娘首先開了口,熱情地跟我寒暄,另兩個嬸子也點頭附和。我跟她們一一問好,到志英的時候,她冷冷瞥了我一眼,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回應,然后又跟那幾個人說,她是大干部,不認得咱這平頭百姓,怕咱粘上她吶。你們不知道,上班的人都膽子小……
我站在風里尷尬了幾秒,直到父親喊我取東西,才微笑著沖她們擺擺手,走回車旁,可心里卻像吞了個蒼蠅,難受得很。
志英這是怎么了?我沒覺得惹到過她呀。我暗自納悶,不由細細翻檢過往的所有記憶,若說跟她有交集,似乎只在單位大院里見過幾面,難道她在怪我沒有盡到“地主之誼”?
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我還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有一天上午,我從那排工作片辦公室前經(jīng)過,見她站在一間屋門前,正激情四射地跟工作片領導談事兒。她側(cè)面對著我,我以為她沒有看到我,而我也剛好有事,就沒有跟她打招呼,其實,私心里也有躲她的意思。過后也沒往心里去,但后來再在大院里碰見,她就總是淡淡的,似乎不認識我,似乎懶得跟我攀扯。當時,我并沒覺得有什么不妥,甚至還慶幸她不答理我,現(xiàn)在聽她這么一說,我才知道,她早對我心懷不滿。她是不是覺得,我在那里上班,又是一個村的鄉(xiāng)親,當時應該站出來幫幫她呀。
志英是上訪釘子戶,三天兩頭去上訪,鎮(zhèn)上、縣里、省里,也去過北京,可謂名聲在外。一般上訪戶的訴求,經(jīng)過幾次協(xié)調(diào),基本都能解決,可對志英,始終沒做到一勞永逸。除了好言相勸,還是好言相勸。
關于她上訪的起因,得推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事情并不復雜。據(jù)說,當年村里在推進一項什么工作時,毀壞了她正處于結(jié)穗期的玉米,有關方面及時給了補償,但她聽說上面給的多,而她領到的少,似乎中間有人“騎了驢”,她對此感到氣憤,要求嚴查并全額補償。本是很容易解決的一件事,不知怎么就演變成了老大難,村領導、鄉(xiāng)領導、合鄉(xiāng)并鎮(zhèn)后的鎮(zhèn)領導,換了一茬又一茬,可她,始終奔波在上訪的路上。
為此,我專門問過負責信訪的人,那人撇了撇嘴,面露難色地說,不是不給她解決,是她的要求每次都不同。一開始要求包賠損失,這個很合理,當時就賠過了,可她后來又說賠少了,要按照市場行情的幾倍賠償,按她說的賠了,她又讓賠償這些年的誤工損失,誤工損失還沒個眉目呢,她又要求撤換村領導。別說村領導了,連我們都早不是當年的那些人了,怎么撤?反正她總有似是而非的理由,總沒個完,也不知她整天忙著上訪,究竟圖啥,自家日子不過了?
聽說她有個在外面做記者的親戚?我好奇地跟了一句。誰知道呢,反正她總提,也沒人去考證這個。咱就本著息事寧人的原則,盡量幫她解決問題,解決不了的,就只能做解釋安撫工作??炱呤睦掀抛恿耍膊蝗菀?。我默然,并對跟她有點沾親帶故感到些許羞赧。
是的,我們沾親帶故,她丈夫是我的遠房侄子,按輩分她應該喊我一聲姑的,雖然她從未喊過。我離家較早,跟她并不太熟悉,但她是鎮(zhèn)上的名人,好多事情自會有意無意地傳進我的耳朵里。
我聽過的關于她最驚世駭俗的一件事是,有一天,她去找領導反映問題,恰巧這個領導是新調(diào)來的,對她的問題和做事風格不甚明了,在她說完自己的訴求后,領導很原則性地說,你先回去,我了解了解情況再給你答復。她一聽就急眼了,說,你別給我打官腔,這事你必須解決,要不然我就告你耍流氓。她一邊說一邊躺了下去,還作勢脫褲子。領導嚇壞了,趕緊打電話把辦公室主任叫來,喊了幾個人把她半勸半拖地拽了出去。
多年上訪,她頗有一些自己的心得,甚至成為她在鄉(xiāng)鄰之間炫耀的資本。有一次我回老家,跟大娘閑聊,聊到了志英。大娘說,她現(xiàn)在可了不得,通上(跟上級領導能對上話),出門就有便宜車坐,哪天不想自己花錢,只要一個電話,管保有人來接。上次縣里來義診白內(nèi)障,有幾個要去縣醫(yī)院做手術,她就是給鎮(zhèn)上打的電話,來車把她接走的。你別不信,這都是她自己跟一幫老娘兒們諞的。我一面聽,一面想象著志英那口眼歪斜的樣子,她原本表情就怪異,再一激動,怕是更加耐人尋味了。
我絕不是有意要詆毀她,志英的相貌真的有些特別。粗看上去她五官端正,再細一瞅,又覺處處別扭。她的眼睛眼白多,眼仁少,且目光難以聚攏,一只看向你的時候,另一只卻看向別處,所以你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在看你,什么時候在看別處;扁平的鼻梁,大大的嘴,下嘴唇有些外翻,嘴角線條格外潦草,沒有絲毫美感;臉上的肌肉也缺乏女性的柔軟,仿佛是附著在上面,缺乏生機和活力。
但她的丈夫家貴卻一表人才,中等偏上的個子,身姿挺拔,相貌堂堂,更重要的是,家貴還有一手好木匠活。他們是如何走到一起的?我不得而知。都說姑娘二十一朵花,或許年輕時的志英也曾漂亮過吧。
志英雖然相貌粗鄙,卻是他們家“最有見識”的人,家貴處處聽她的號令。家貴哥兒三個,他是老二,老大家富早分家另過了,老三家寶是聾啞人。志英進門后,也學著大哥家富的樣子,跟婆婆和家寶分了家——誰愿意背著兩個大累贅呀。
分了家,這艘嶄新的家庭之舟得以輕裝前進,再加上家貴的手藝,兩個人的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幾年間,志英先后生了四個兒子。在農(nóng)村,兒子意味著一切,志英一連串生了四個,她在那個家里,更是英雄一般的存在,地位無人可以撼動。
我那時小,對村子里的人和事大都記憶模糊,但有兩件跟志英有關的事卻印象深刻。一件是聽來的,一件是我親身經(jīng)歷的。
志英的小叔子家寶雖是聾啞人,卻很聰明勤快,還愛串門,時常在晚飯后到各家串串。有時會溜達到我家,手舞足蹈地比劃著,跟我父母“談天說地”。“說”到興奮處,不由眉飛色舞起來,嘴里發(fā)出奇怪的笑聲。父母耐心地看他“表演”,然后手嘴并用著,跟他比劃回去,雙方你來我往不斷。
志英的不孝就是經(jīng)由家寶的口傳進我的耳朵的。
我看不懂家寶的啞語,卻充滿好奇,每次等他走了,就急不可待地問母親,啞巴(村里人都喊他啞巴)說啥了?母親嗐了一聲,說,告訴他二嫂不孝順唄,說他二嫂瞅著他屋里頭(啞巴和他娘的家)沒人,去他家偷麥子,平常不讓家貴幫他們干活不說,還把孩子們都塞給婆婆,不給看就罵。啞巴就是說不出來,可眼不瞎呀。母親說著又嘆了口氣。
家寶娘去世的時候,我去參加葬禮。離她家老遠,就能聽見志英那驚天動地的嚎哭聲,一邊哭,一邊唱歌似的數(shù)落,一邊啪啪拍打著棺材,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我跟在送葬的隊伍里緩緩前行,耳邊卻滿是村人的議論聲:“裝得可真像?!薄扒校纱蚶?,不下雨,騙鬼呢?!钡故菃“湍菬o聲的眼淚令眾人紛紛濕了雙頰。
失去了娘的陪伴和照顧,家寶過了幾年吃百家飯的日子,在一個寒冷的冬夜,悄悄告別了人間。
志英做人強勢,跟人掰扯起來頭頭是道,但幾個兒子卻不肯聽她指揮,先后“背棄”了她。先是小兒子,在他十歲那年的夏天,不知因什么事,母子倆爆發(fā)激烈的戰(zhàn)爭,小兒子人小氣性大,賭氣喝了農(nóng)藥,結(jié)果了自己的小命。幾年后,大兒子討了媳婦,在志英身邊生活過幾年,但志英對兒媳高低瞧不上,婆媳之間齟齬不斷,直至水火難容,兒媳婦抬腿回了娘家,大兒子索性也跟了去,小夫妻在那邊安家落了戶。平時,大兒子自帶干糧回村到自家田里耕作,忙完再返回岳母家,跟志英基本不來往。
二兒子初中畢業(yè)后,志英想讓他跟家貴學木匠活,二兒子不肯,志英又搬出自己的拿手好戲,一哭二鬧三上吊,二兒子對這個家絕望至極,宣布跟他們斷絕關系,然后離家出走,從此杳無音信。
三兒子也沒有留在家里,這些年一直在外面打工,并在外面成了家,唯一不同的是,他偶爾跟志英有點聯(lián)系。
無從得知他們家發(fā)生了什么,也無意探究他們母子之間的對錯和恩怨,但僅從四個兒子的選擇來看,志英作為母親無疑是失敗的。都說,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能有怎樣解不開的怨恨,讓孩子們紛紛拋下自己的父母,背棄生他養(yǎng)他的家園?父母,是這世界上最可依賴和信任的人,而家園,是一個人生命最后的歸宿。
我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日子過成了一地雞毛,卻始終執(zhí)著于上訪,志英究竟是為了什么?幾十年前,她第一次討要說法時,無疑是有屈可訴,但那時她的家庭已經(jīng)遭遇變故,小兒子離世,大兒子搬離,二兒子三兒子也不肯聽她安排,屢屢受挫的她,是否已經(jīng)在心里種下了不甘的種子?她的潛意識里,是否已然有了與這個世界為敵的執(zhí)念?以至于時至今日,她依然對上訪孜孜以求,或許她是在用這種方式,宣泄心中的憤懣和委屈。
只是人生苦短,轉(zhuǎn)眼已是暮年,眼望周遭含飴弄孫的鄉(xiāng)鄰們,耳聽一聲聲爺爺奶奶的呼喚,志英是否有那么一兩個時刻,感到孤獨寂寞和冷清?是否會有一些愧悔和反思?
那天下午返回的時候,車行至志英家院子,恰遇志英從外面回來,正背對著我們,伸手去開門鎖。她亂蓬蓬的白發(fā)被風吹亂,有幾縷在空中橫飛,腰身佝僂著,衣衫皺巴巴的。她推開門,步履遲緩地踱進去。她的面前,是長長的一排空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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