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是所有的母親都溫柔。小時候，我做錯了什么事，母親就特別嚴厲，輕則批評，重則要“罵”一頓。有時，這樣的批評責罵不是一次兩次，而是被母親反復提起。比如，做錯過一件事，等到下一次犯錯，母親不僅要責罵這一次的錯誤，而且連同前一次的錯、甚至幾年前的錯事都抖落出來，這些錯事，疊加在一起，做了錯事的性質(zhì)就變得更加嚴重，讓母親傷心，讓母親憤怒，以至于喋喋不休。
　　 或者，母親這樣做，就是要加重我所犯錯誤的重量，試圖壓垮我的“錯念”，摁住犯錯的想法。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養(yǎng)成了習慣，做事盡量不能出錯。同時，也形成了自己敏感的個性，特別怕別人責備自己。這樣的個性，也有許多好處，也許會給我的人生帶來不好的影響。我上學之后，對老師所講的知識，用心學習；老師所布置的作業(yè)，認真完成。但是，也擔心別人指責。有時候，別人不一定是指責，也許是善意的提醒，但是在我看來，也變成了指責或批評，以致造成誤會。
　　 我理解別人，往往是偏激的，但我還是要不斷糾正自己的這些認知。
　　 而對門的大娘，我時常聽到她在稱贊自己的孩子。她女兒唱一下歌，大娘就說，閨女唱得好聽；大娘做飯，兒子幫她燒個火，就表揚他勤快懂事；那時家家戶戶剝玉米，有一次，我們幾個孩子去她家玩，幫著剝了一會兒玉米，大娘夸獎我們，剝得好，剝得快……
　　 我曾閃過一個念頭，希望做大娘的女兒。又怕母親知道了會生氣，趕快把想法憋回去。
　　 聽著對門大娘對孩子的夸獎，我心想，如果我母親也這樣夸獎我，那肯定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母親！最偉大的母親！
　　 想法很豐滿，現(xiàn)實永遠是骨感的！有時聽母親嘮叨，心里就煩，幻想著即使母親不愿意總是表揚孩子，那少批評一些、少嘮叨一陣也好??！
　　 母親責罵之后，還得絮叨半天，總少不了說那些重復多次的話，母親說得次數(shù)多了，我對這些話早已倒背如流：“我不愿意打孩子。我小時候，成天給你外婆打，不管有沒有錯，你外婆經(jīng)常打孩子。且不說她把我打得受不了，跳到澇池里尋死，幸虧有人發(fā)現(xiàn)，救了上來。就是你舅舅，你外婆的心肝寶貝，一生氣，你外婆打得他在炕上躺了幾個月，都不能下來走路。”這些也成了母親責罵我的理由。
　　 母親找到自己責罵孩子的根，我不相信這種對孩子的態(tài)度也會傳承。
　　
　　 二
　　 真是不可思議！外婆共有七個子女，六個女兒，只有舅舅一個兒子，而且這個兒子還是老小，是外婆四十多歲時才生的。按理說，在外婆外公的子女里，他們最寵愛的，最當寶貝的，當然是舅舅了。老來得子，通常都是百般疼愛，萬般嬌慣。捧在手心怕磕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里還舍得動他一根手指頭？據(jù)母親說，三年困難時期，家家戶戶缺糧，許多人挨餓，走不動路，全身浮腫。外婆外公寧肯自己挨餓，每天都要給舅舅吃白面饅頭。然而，外婆的脾氣畢竟與眾不同，生起氣來，即使是最疼愛的小兒子，照打不誤，而且下手很重。至于女兒們平日里的境遇，可想而知了！我常常想，可能是那個時代，那么艱難，外婆心理難以平衡，就拿孩子當出氣筒吧？如果日子過得好，外婆滿臉帶笑的，難能有打孩子的心思啊。
　　 “電影里總說，別的地方有惡霸地主，怎樣虐待長工，其實，你外婆對待子女，跟地主虐待長工差不多！”母親控訴著外婆的“惡行”，語氣中充滿了傷感、無奈和痛苦，我想，母親經(jīng)常訴說這些，無非是在發(fā)泄童年時期心中的積怨，似乎也是要告訴我，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和她小時候相比，有著天壤之別，即使母親經(jīng)常批評責罵，但是好歹舍不得動手打孩子呀！我們和她比，已經(jīng)“幸運”了許多倍！
　　 聽母親這么一說，確實，和外婆比起來，母親對孩子算是很“寬容”了。
　　 其實，外婆動不動就打孩子，并不是說她就不愛孩子，也許，外婆教育子女奉行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理念吧，也許是因為她特殊的生活經(jīng)歷造成的。
　　 母性是溫柔的載體，為何外婆是暴戾的存在？長大之后，我開始琢磨這個問題，因為家庭背景可能是一個不小的影響。
　　
　　 三
　　 外婆從小就是孤兒，父母早早去世，有兩個哥哥。一個不幸被雷電擊中而死；另外一個，染上了抽大煙的惡習。這位癮君子哥哥，總是好多天都見不到人，留下外婆獨自一人在家，給外婆扔下幾個冷冰冰的饅頭。母親說，外婆經(jīng)常訴說她小時候的悲慘遭遇：下雪天，她獨自一人坐在門前，身上連一件棉衣都沒有，凍得瑟瑟發(fā)抖?？吹狡渌⒆哟┲窈竦拿抟旅扪潱改高€在不斷呼喚著孩子回家，怕孩子凍著了，擔心孩子餓了。而她，穿著單薄的破衣服，孤零零的，也沒有人心疼，沒有人喊她回家……
　　 外婆的心，被那個環(huán)境鑄造得堅硬起來，就像一把劍，淬了寒冷的水，她無法對哥哥怎么樣，于是自己有了孩子就嚴加管教，生怕也學了外婆哥哥那樣，人生被毀。她沒有多少文化，只能以這樣的狹窄和事例來看待她的子女的未來，產(chǎn)生了恐懼和擔心。
　　 也許，在外婆的心里，她跟外祖父一起，辛苦勞作，節(jié)儉持家，無論如何，給自己的子女提供了吃的和穿的，夏有房住，冬有熱炕。比起她自己，子女們的生活條件真是幸福無比了！至于孩子犯錯，罵他幾句，打他幾下，也不為過。俗話不是說了“打是親，罵是愛”嗎？打孩子，也是為了教育孩子，為了孩子將來?。?br />　　 據(jù)母親說，即使外婆不打孩子的時候，對待子女也是非常嚴厲。母親做飯好吃，但是特別咸。這也是外婆嚴厲管教孩子的嚴重后果之一。母親說，小時候吃飯，給自己碗里放鹽、辣子、醋等調(diào)料時，外婆只允許放一次，如果覺得放少了，想再加一點點，外婆就會嚴厲懲罰。有一次，我的一個小姨，給自己飯碗里調(diào)辣子，放了一點，覺得有點少，想再加一些。外婆二話不說，拿起辣子盒，將里面所有的辣子扣到小姨的碗里，然后一刻都不放松，盯著小姨，讓她將碗里的飯和辣子全部吃下去。小姨含著眼淚，邊哭邊吃，好不容易把辣子和飯吃完，嘴巴腫得老高，喉嚨說不出話來……
　　 外婆對子女的教育是偏激的，或許為了孩子的成長，養(yǎng)成一次性做好事情的習慣和能力，她選擇了這樣偏激的方式。外婆不懂得教育，但她肩負著教育子女的責任，這是多么不相稱的啊。
　　 “真像惡霸地主虐待長工啊！”母親嘆息著，仿佛還是心有余悸！是啊，對于孩子，這簡直就是恐怖的虐待??！這樣管教孩子，孩子多多少少都有點心里陰影吧？
　　 母親接著說：“你外婆吃鹽少，飯菜里鹽太少，小孩子總想多放一點，可是你外婆又不讓。沒辦法，只好偷一點點鹽，用紙片裹好，裝在口袋里，趁著你外婆不注意，偷偷地給自己放一點。偷著放，心驚膽戰(zhàn)，放多少拿不準?！闭且驗檫@個原因，母親五十歲的時候，就得了高血壓。那時生活又困難，沒錢看病，沒錢買藥，才導致了母親中風偏癱，以至于還不到六十就去世了！
　　 童年的不幸，生活的無奈。人生中最痛惜的事情！
　　 現(xiàn)在，我們往往把得病歸于生活方式的問題，但在過去，不僅僅是生活方式，還有著讓人感到沉痛的原因。如果外婆那時就懂得吃鹽多了有害健康，一定又會選擇少吃甚至不吃的方式。一代人總有一代人的缺憾，不僅僅是性格的問題，更有時代的影響。我相信一個人的性格是可以通過讀書的文明教育有所改善的，如果外婆處在今天的時代，讀了書，她一定也是一個知情達理的女人。
　　
　　 四
　　 外婆不僅對子女嚴厲，動不動就打罵，而且對孫子也是如此。通常情況，老人對子女再怎么嚴厲，可是一旦看到孫子，所有的脾氣、所有的嚴厲，早已經(jīng)跑得無影無蹤，剩下的只有寵溺嬌慣和滿滿的愛意了，任憑孫子多么搗蛋，任憑孫子多么離譜，老人都會覺得孩子可愛無比，無原則的嬌寵?？墒峭馄挪皇沁@樣。對于她的大孫子，也就是我的表哥，外婆平時也是很愛他的，可是如果發(fā)現(xiàn)他做錯什么，立即發(fā)脾氣，責罵他，甚至打他。有一次，表哥犯了錯，外婆讓舅媽拿繩子來，舅媽以為外婆只是嚇唬一下表哥，拿來了繩子，可是，沒有想到，外婆真的把表哥捆起來，狠狠地打了一頓，舅媽看著，忍不住地大哭起來……
　　 我寧愿相信外婆打表哥，下手的時候，一定也是高舉輕落，是一種嚇唬。
　　 中考結束以后，我在舅舅家住了幾天。有一次，表妹給外婆端飯吃，不小心灑出來一點，外婆立即生氣了，責罵表妹。好在表妹脾氣好，笑著拿起抹布，趕緊擦掉，外婆這才不再罵了。后來我問表妹，表妹說她已經(jīng)習慣了。那時的我，還有點慶幸，外婆脾氣這么大，每天被她責罵，真是很難過的一件事。所以，我很佩服我的表妹，她能這么淡定，應對自如，而且一如既往地照顧外婆，孝順外婆。還有我表哥，和外婆一直很親密，無論什么時候，表哥都喜歡陪著外婆。有時，看見表哥和外婆面對面坐著，誰也不說話，房間里的氣氛，卻是平靜、和諧。這大概就是天生的親情，也許真的是“打是親罵是愛”教育方式的成功？
　　 在打罵面前，也只有親情可以消解吧，否則外婆的身邊就沒有了子孫了。其實，打罵完孩子，外婆的眼睛也是紅的，可能是背后流淚了，我們沒有看見，也不敢去看。
　　
　　 五
　　 當然，外婆頭腦特別清醒，對待孫子，也是內(nèi)外有別。我們這些外孫，外婆如果有什么不滿，從來都不動手打，最多是責罵一下，或者用眼神責備一下。況且，我們在外婆家的次數(shù)也是有限，常住也很少，實際上也沒有那么多機會在一起。
　　 其實，在外婆的身上，不只是只有嚴厲。如果你表現(xiàn)好，外婆也是會極力表揚的。大姐說，她曾經(jīng)在外婆家住過好多次。那時，外婆家有縫紉機，冬天農(nóng)閑的時候，大姐就帶著一堆要做的針線活，到外婆家用縫紉機做。大姐在做衣服，外婆就在旁邊看，看著看著，外婆驚奇地發(fā)現(xiàn)，大姐做的衣服，細致、平整，質(zhì)量上乘。外婆很開心，一個勁表揚大姐，說要把大姐做的東西擺在外面，來人就給他看，看我孫女做的針線活多好，比那某某人做得好多了！大姐每每對我說起外婆，眼角都是思念，滿臉都是驕傲的神情。
　　 七九年，三姐考上大學，外婆非常高興，逢人就說，我的外孫女，勤奮聰明，多么優(yōu)秀，竟然能考上大學。不僅是口頭表揚，外婆還慷慨地拿出三十元錢，資助三姐上大學。我考上了高中，暑假期間，到外婆家住了幾天，外婆也很高興，對我說考上高中不容易，要好好讀書，將來爭取考上大學。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平時嚴厲的外婆，此刻也變得慈祥、溫柔，眼里充滿了無限的期望。
　　 嚴厲也罷，表揚也罷，說到底，在外婆的心里，全是對子女孫子們滿滿的愛。鄰居有位大娘說：“我寧愿跟頭腦清醒的人打一架，都不愿意和不講道理的人說一句話?！边@個說法，我很認同。外婆是很嚴厲，可是外婆的頭腦卻是非常清醒，是非曲直，里里外外，在外婆的心里都是一清二楚，毫不含糊的。
　　 聽母親說，外婆對外公，也是非常強勢。外公每天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都得聽外婆的。奇怪的是，外公好像很樂意聽外婆的。我們每次見到外公外婆的時候，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外婆的強勢，也沒有見過外公有受了委屈的樣子。相反，我親眼看到的，是外公外婆和睦相處，溫馨和諧。每次見到外公，他都是樂呵呵的，臉上眼角全是溫厚慈祥的笑容。外公年輕時，一窮二白，和外婆結婚后，夫妻同心，勤儉持家。小時候，每次到外婆家，都覺得外婆家生活的富足，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三棟房子修建得很氣派，房間里陳設整齊，院落收拾得干凈利落，還有那個年代農(nóng)村人家稀有的縫紉機、納鞋底機、自行車、電風扇等，應有盡有。
　　 外公晚年喜歡聽秦腔戲，舅舅給外公買洋戲匣子（留聲機，可以放唱片）聽。外公高興地說，現(xiàn)在社會就是好，連聽秦腔戲都這么方便。
　　 寫著寫著，我都有些佩服外婆了，盡管我不贊成她動不動就打孩子。但是，“人非圣賢，孰能無過”。
　　 突然生出一個想法，如果外婆活著，我一定把外婆送進老年大學。她不識字，也不會做筆記，就讓她在大學里耳濡目染，外婆一定不會等到畢業(yè)就改了脾氣。我愛我的外婆，希望給她最好的人生。假如可以。外婆的上學時光是在那道冷門檻度過的，她老年，把我們這些孩子當作了自己的財產(chǎn)，已經(jīng)讓我們感到滿足了?？上也荒芊催^來給外婆安排人生啊。
　　 我無法改變外婆的性格，但我可以改變我。接受過良好教育的我，已經(jīng)成為一個知識女性，外婆那種等待孩子的態(tài)度方式，在我的身上沒有了。我要做一個不一樣的外婆。
　　
　　 作于2024年5月14日星期二，5月24日首發(fā)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