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我的海上生活(散文)
接到醫(yī)院電話的時候,我正在陽臺上給一棵百合澆水。這棵百合已經(jīng)長滿子彈頭樣的花苞。我數(shù)了數(shù),不多不少,剛好十個?!安畈欢嘁粋€星期就開花啦?!笨粗@些花苞,我心中暗想。正在這時,臥室里忽然傳來手機的音樂鈴聲,是那首熟悉的《游牧時光》:“我用我自己的流浪,換一個在你心里放馬的地方,像那游牧的人們一樣,把寂寞憂傷都趕到天上……”這首《游牧時光》做手機鈴聲已經(jīng)一年,那滄桑悠揚的旋律依然能拔動我的心弦。
我走進臥室,拿起手機按下了接聽鍵。隊長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喂,曹醫(yī)生嗎?有個緊急的出海任務,你有時間去嗎?”
“什么任務?”我問道。
“海七后天要拖航,需要配置一名醫(yī)生。如果你能去的話,明天趕到曹妃甸碼頭,海七現(xiàn)在停泊在碼頭那里。”隊長在電話里說。海上平臺上,醫(yī)生的崗位不可或缺。它和懸掛在平臺兩側的橙黃色救生艇同樣重要,是海上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線。
我知道,“海七”是海洋公司的一個鉆井平臺。雖然我沒有去過“海七”,但“?!弊州厓旱逆⒚闷脚_我去過不少?!昂>拧?、“海十”、“海十七”上面都留下過我的足跡,尤其是“海九”,我和它一起在波斯灣看了六年的日出日落,算得上緣份深長。“海十”和“海十七”雖然沒有相處太長,但也曾數(shù)次光顧。我熟悉它們,猶如農民熟悉自己的田地那樣。
“哦,我能去。”爽快人辦利索事,一趟長途奔襲就在這樣的三言兩語中決定下來。其實,我早已習慣了陸地和海上交替往返的生活,同事們在一起閑聊時,我們都戲稱自己為“水陸兩棲動物”。
第二天下午,我打了一輛出租車沿著海防公路直奔曹妃甸。
曹妃甸是唐山市的一座海島,原本是沒有名字的荒島。據(jù)說大唐初年,唐太宗李世民東征高麗,回軍途中船隊經(jīng)過此島,軍隊在此休整。休整期間,唐太宗的一名愛妃名喚曹嫻兒的忽然染上重病,幾日后竟不治身亡。唐太宗悲痛之余,為曹嫻兒金箔塑身,并在島上建了一座大殿以供奉曹妃的金身。從那時起,此島便稱為曹妃殿(甸)了。
出租車一路飛馳,約莫三個小時就到了曹妃甸碼頭。
司機師傅緩緩踩下剎車的時候,曹妃甸港口到了。臨近黃昏,港口起了一層薄霧,薄霧中,夕陽像一盞紅燈籠,正低低地掛在曹妃甸碼頭遠處的沙灘上。“紅燈籠”彌散出縷縷柔和的光線,籠罩了整個港口。港口里貯著一泓清清的海水,海水在微風中漾起微波,微波上漂滿了紅綢般的陽光。
走下車,我先看到了靠泊在碼頭上的“海三”?!昂H笔且粋€沉箱式的鉆井船,它漂浮在海灣里。大海正在漲潮,船浮起很高,通往“海三”的舷梯被拉得很長,很陡,高高地搭在船舷上。我站在舷梯下面仰望“海三”,像仰望一座峻峭的山丘。
“海三”的旁邊不遠處的平臺是我曾經(jīng)去過的“海十”,“海十”的旁邊是“海五”。我四處張望著,卻不見“海七”的身影?!昂F摺痹谀睦铮课蚁虼a頭吊貨的水手打聽。他們告訴我,“海七”在“海三”的另一側,去“海七”要跨過“海三”。原來如此!我向他們道了謝,爬上了那架又高又陡的舷梯。
氣喘吁吁地攀登完最后一截舷梯,我從“海三”的船舷上露出頭來,一眼便看到了“海七”高聳的樁腿:三根,圓圓的,巨粗,通體烏黑,頂上卻漆一個白圈,一個紅圈,白圈在下,紅圈在上,活像圣誕老人戴的帽子。再往前,越過管子甲板,“海七”的全貌便收入眼底了。
“海七”最東的部分是直升機甲板,像一個平放的綠色乒乓球拍,可起降直升機。這里便是船艏方向。直升機甲板后面是一號樁腿,一號樁腿后面緊鄰生活樓。生活樓與直升機甲板連成一體。高出直升機甲板一層。從這個方向看過去,這樣階梯式的結構有點像明代文官的官帽。生活樓西邊便是“海七”的核心部位——方形的懸臂梁,幾十米高紅白相間的鉆塔就座落在懸臂梁正中。鉆井的時候,懸臂梁向海面伸出,鉆桿由此深入海底去探尋埋藏地下的寶藏。懸臂梁的兩側對稱矗立的則分別是二號和三號樁腿。
從空中俯瞰,“海七”就像一只停泊在海面上的大鳥。直升機甲板是鳥頭,樁腿是豎起的鳥翼,生活樓和主甲板是鳥身,懸臂梁就是鳥尾。
很快,我跨過搭在“海三”和“海七”之間的棧橋,來到了“鳥身”上。醫(yī)務室設在“鳥身”的側肋,白色密封艙的門緊閉著,像鳥身上的一片羽毛。我抓住手柄,逆時針旋轉,用力!“轟隆隆”一聲響,像阿里巴巴打開藏寶洞的石門那樣,沉重的“羽毛”豁然洞開,一個陌生的醫(yī)務室映入眼簾。
但只一眼,我就喜歡上了這間不大的醫(yī)務室。
醫(yī)務室不大,方方正正,木地板,一張辦公桌,一張臥床,一張診療床,一排木制櫥柜??拷撻T的墻壁上掛著一臺自動除顫儀,除顫儀下面是一臺心肺復蘇機。這兩樣都是救命神器,而且是神雕俠侶般的最佳拍檔。海上平臺醫(yī)務室不能沒有這兩樣東西,猶如戰(zhàn)場上的士兵不能沒有槍一樣。
很少有人會用上這兩樣設備,因為一旦用上了,就意味著生命的焰火已瀕臨熄滅,需要緊急搶救了。二十幾年前,我見識過除顫器的魔力,它真得像一根火柴,重新點燃了一朵即將變成灰燼的生命焰火。
那是我的一個同事朋友,患病時剛三十六歲。那天早晨他到醫(yī)院上班,絲毫沒有察覺到死神已經(jīng)悄悄緊隨他的身后了。他剛剛邁進診室,忽然胸部襲來一陣壓榨性劇痛,伴呼吸困難、大汗,強烈的瀕死感讓他意識到心臟出了大問題,不久之后的心電圖證明果然是心梗,而且還是前壁大面積心梗!生命有時候就是那樣的不可預測,上班前還有說有笑的他就這樣一下子就滑到了死亡的邊緣。他的一只腳已經(jīng)踏進了鬼門關。果然,幾分鐘之后,他出現(xiàn)了心源性休克和心臟驟停。幸運的是他在醫(yī)院發(fā)病,心跳驟停后,有人做心肺復蘇,有人火速拿來除顫器,現(xiàn)場一陣忙亂……所幸,兩次除顫后,他的心臟竟奇跡般地復跳了!生命的火苗被重新點燃。生命的挽救,除顫器功不可沒。雖然并不是每個心臟驟停病人都這么幸運地被救活,但那次的成功的除顫,使他的生命延長了二十年。
“海七”明日就要離開曹妃甸碼頭駛向茫茫大海,那里遠離陸地,一旦遭遇心臟驟停病人,醫(yī)生將孤軍作戰(zhàn)。到了那時候,除顫器和心肺復蘇機是醫(yī)生唯一的武器,所以,醫(yī)生必須像士兵愛惜武器那樣愛惜它們。于是我開始仔細檢查和清潔醫(yī)務室的設備。取下除顫器,檢查顯示屏。拭去上面的灰塵,英文單詞“OK”清晰可見。這表明除顫器處于完好可用狀態(tài)。打開心肺復蘇機,顯示電量充足,其他備用件也完好無損。
檢查設備的過程,就像做一道幾何證明題。當重要設備被證明完好時,我的心也隨之變得輕快起來。
接下來就是整理各式擔架、各種急救箱,更換和添加急救藥品和消耗品,擺放常規(guī)藥品:彎腰從紙箱取藥,直身往櫥柜放藥,記錄數(shù)量和效期,分類擺放,效期字樣的藥盒面朝外,便于查看檢查……不是我有強迫癥,而是藥品和人一樣,也要占據(jù)適合自己的位置和崗位,取用方便啊。
當所有藥品像閱兵式上的士兵那樣排列整齊后,我的額頭已經(jīng)滲出細密的汗珠。把記錄下來的藥品草稿放到桌上,坐下來喘口氣,泡上一杯紅茶。我凝望著舷窗外淺綠色的海水出神。機艙里的主機還在休眠,等待幾日后服役上崗,所以艙里艙外一片寂靜。我能聽到海水在腳下呢喃,看到海水泛起淺淡的浪花。此刻,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列火車,馬不停蹄地行駛著,終于到達了一個小型車站,現(xiàn)在需要停下來加油加水,稍稍休憩片刻了。
當我最后把老三件(聽診器、血壓表和體溫計)放到桌上的時候,醫(yī)務室的門開了,有病人走了進來。
他進門的那一剎那,我確信我的潛意識里已經(jīng)掠過“步行入室,營養(yǎng)中等”等詞語,一剎那有多長?據(jù)《仁王經(jīng)》記載,九十剎那為一念,換算成現(xiàn)在的時間,大約是0.013秒,也就是說,在0.013秒內,我已經(jīng)對我的病人有了初始的印象。雖說人不可貌相,但醫(yī)生首先要做一個“相面先生”。
看病就像射箭,正確診斷是正中靶心,誤診是脫靶。海上平臺圈子很小,最好不要脫靶,所以要盡量認真對待每一個病人。我讓病人坐到凳子上,微笑問道:“您哪里不舒服?”醫(yī)患之間的交流就從這句開放式的詢問展開了。
問診其實就是有技巧和目的的聊天,它沒有固定模式和順序。內容更像在寫一篇形散而神聚的散文,在抽絲剝繭中尋到有用的信息,順藤摸瓜,找到癥結所在。聊了幾句之后,我開始高度懷疑他患上了腰椎間盤突出癥。他的神經(jīng)“高速公路”發(fā)生了卡壓。
后面的查體驗證了我的判斷,所有的證據(jù)都在指向一個結果:他的四、五腰椎的椎間盤向后外側膨出壓迫了脊神經(jīng)根,但纖維環(huán)可能尚未破裂,髓核尚未脫出、碎裂和溶解,仍可通過保守方法醫(yī)治。
其實,腰椎間盤突出癥并沒有很好的治療辦法,休息當為首選。疾病面前,醫(yī)生更多的是無能為力。這讓我想起特魯多醫(yī)生的墓志銘:偶爾去治愈,經(jīng)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
詳細解釋后開了藥,送走了我的第一個病人。
翌日,當清晨第一縷金色陽光漂在海面上的時候,忽聽外面一聲汽笛長鳴,隔窗一看,六千馬力的拖船就位了。它像一只橙紅色大鯨魚,要拖著“海七”這個龐然大物去往深海。我跑出去,站在船舷旁邊看,平臺已降至水面。大海用它的舌尖舔吻著平臺的下半部分,發(fā)出“嘩嘩”的潮音,它以這種方式向我們告別。拖航馬上要開始了。
突然,拖船發(fā)出一聲怒吼,一股黑煙沖上藍天,螺旋槳轉起來了,攪起下面泥黃色的海水,拖纜慢慢拉緊,“嘩楞”一聲響,海水蕩了一下,我忽然有些頭暈,抬頭一看,碼頭已經(jīng)開始向后緩慢移動了。
很快,我在餐廳的大顯示屏上看到了經(jīng)理用無人機拍攝的視頻。前面是拖船,中間是“海七”,后面還跟著一只引水船。它們像虎鯨那樣排成一列縱隊,蕩開層層碧波,破浪前行。許多海鷗圍繞我們上下翻飛,場面好看而壯觀。這樣的隊列讓我想起十幾年前北約的航空母艦編隊穿過波斯灣的情景。
那年我在“海九”工作。有一日中午,外面有人大喊:“快出來看呀,過航母了!”我連忙跑出醫(yī)務室去看。只見距“海九”兩三海里的地方有一組航母編隊正在通過。排在最前面是英軍的白色驅逐艦。中間是美國的林肯號航母,上面停滿了戰(zhàn)機。那些戰(zhàn)機像一群乍開翅膀的蝗蟲,仿佛隨時就要起飛撲向成熟的莊稼地似的。后面不遠處跟著一艘灰色的法國炮艇。它們排成一列縱隊,乘風破浪,耀武揚威地從我們眼前駛過。
當時美國與伊朗關系極為緊張,航母編隊從卡塔爾和伊朗之間的公海穿過,當然是為了向伊朗炫耀武力。那些伊朗同事看著逐漸遠去的編隊,臉上浮動著無奈的苦笑,良久無言。我想那一刻他們心中肯定是五味雜陳吧。
同樣是一組編隊,同樣在海上航行,北約的航母編隊代表著戰(zhàn)爭,讓人心生畏懼和怨恨。而我們的編隊代表著生產力,讓人歡欣鼓舞。
下午,我們已經(jīng)駛出港口,防波堤和航標遠遠地拋在了身后,前面就是開闊的大海了。海水的顏色從淺綠變成了深綠,海風也大了起來,浪花在腳下活蹦亂跳的,有時會跳到船上來,瞬間現(xiàn)了原形,變回一汪清水。
船隊繼續(xù)前行。傍晚時分,天上飄滿了綢緞似的紅霞,大海被染成了玫瑰紅。過了一會兒,太陽落到海天線下面,絢麗的晚霞慢慢變回原來的鉛灰色。此時,船隊已經(jīng)駛到天津海域。照這個速度,明天上午就可以到達目的地啦。
晚飯后,我接診了第二個病人。
他站在診室里,脖子不敢隨意扭動,要跟著身體一起轉才行,乍一看,像個木偶,顯然是比較重的落枕。治療落枕,我倒有一個獨特的辦法暫時緩解。我讓他背朝我坐到木凳上,找到肩胛骨,再找到肩胛骨的中心點,拇指稍用力按壓,邊按邊問他:“有沒有酸痛的感覺?”
“有!”
“就是這里了?!蔽艺f。
有酸痛感大致相當于針灸的“得氣”,說明位置找對了。我的拇指開始逐漸加大力量揉按,患者果然感到輕松了許多,脖子可以轉動了。三分鐘后,患者癥狀已緩解大半,我停止了揉按。
替人解除了痛苦,自己也感到輕松和快樂。
晚上的大海是黑暗而寧靜的。一彎新鮮的上弦月從海天線現(xiàn)身,靜靜地斜掛在東邊的天幕上,像一只漂泊的小船。天空上灑落著亮晶晶的星斗,北斗星像表盤上指針似的繞著北極星緩慢轉動。我們的船已轉向正南,離它們越來越遠。
在浩澣的大海上仰望星空是一種奇妙的感覺,讓人真切體驗到宇宙的宏闊和生命的渺小。望著新月和星斗,我腦海中像過電影似的閃過自己平庸的半生時光,青春時代建功立業(yè)的浪漫空想至此已徹底煙消云散,豐滿的理想到底輸給了骨感的現(xiàn)實,屈從了命運的安排。
望著朦朧的月光,我思緒萬千。一忽兒想起《群英會蔣干中計》中周瑜邊舞劍邊唱的那句“大丈夫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币缓鰞河窒肫鹦翖壖驳摹靶标柌輼?,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毕胫胫鋈辉谌f千思緒中又跳出楊慎那首《西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