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 】芒種 忙收(散文)
看到“芒種”二字,便去搜了一下相關知識,因為感覺上小學的時候,缺少了這一課。雖然在整年里按著二十四節(jié)氣安排農(nóng)事生活的村子里長大,也聽著母親時常嘮叨:春分啦,該干啥干啥;今天芒種,該磨好鐮刀,準備割麥子啦;明天冬至,大家一起包餃子……但終是跟著大人們的節(jié)奏做事,沒在這方面下過功夫,便就感覺不到這些節(jié)令在自己的生活里留下過什么太深的痕跡。
“芒種”,最直白的釋義為“芒種不種,再種無用”,芒種節(jié)氣適合種植有芒的谷類作物;其也是種植農(nóng)作物時機的分界點,過此即失效。在江南人的農(nóng)事里,便與春種(晚稻插秧)緊密地結合在了一起。應該就是那只歷史上著名的鳥“布谷布谷”地叫著,飛遍大江南北的水田和煙雨暈染的山谷,提醒農(nóng)人們“播谷滿菑田”的時節(jié)。陸游筆下“時雨及芒種,田野皆插秧。家家麥飯美,處處菱歌長”的意境的確很美,有雨有水,有飯香,有菱歌??蛇@是江南水鄉(xiāng)的芒種,不是我家鄉(xiāng)的芒種。
我的記憶里,白居易的那句“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才是我們北方芒種時節(jié)的模樣。白居易的詩里,沒有提及“芒種”二字,可他的“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把干坼至煙塵四起的黃土地和在灼人的烈日下、一滴汗珠摔八瓣的中原農(nóng)人的辛苦,全部呈現(xiàn)出來了。
就是這個搶收的季節(jié),就是這個“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去“餉”田間的“丁壯”的情景,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童年里。
芒種將至,華北平原的黃土地已被另一種耀眼的金黃色覆蓋。烈日下,金黃色的麥浪,隨著滾燙又干燥的南風,一波一波地,從這個村子向著那個村子掠過去。村與村之間,看不到路,也看不到有什么隔斷,一馬平川。小時候,是用“一望無際”來形容的,后來見過了望不著邊際的大海和沙漠之后,才知道,我們這平坦的麥田是有邊際的,它的邊際就是這個村莊和那個村莊。一個個綠樹掩映著的青磚黃瓦的屋宇,恰似漂浮在海上的一座座嶼島,在滾滾的金色麥浪之上飄浮搖擺,卻又穩(wěn)穩(wěn)地承接著浪花的拍打。
芒種將至,南風掃過麥穗的梢頭,掠過針針支起的芒刺,與它們摩挲出細細碎碎的哨音,組合在一起,唰——唰——唰唰唰——,和著那一聲聲“布谷——布谷——”,讓正在低頭磨鐮刀的大伯抬起頭來。他再一次走到田壟中去,掐一支被日光染黃了的麥穗下來,合在兩掌間,用力地轉(zhuǎn)著圈兒揉搓幾下,然后,張開手掌,吹一口氣,麥殼紛紛掉落后,他再仔細地捻一捻掌心里的麥粒兒——黃了,硬了!然后,仰頭把手里的麥??圻M嘴里,慢慢地咀嚼著,再望一眼那似乎望不到盡頭的麥海,雙手叉腰,在心里盤算著:明天,后天,選一個響晴響晴的日子,開鐮!
芒種將至,學校也放假了,我們叫麥假。在我的家鄉(xiāng),芒種,其實就是忙收,也叫搶收,與老天爺搶時機——在前一場雨和后一場雨之間,把麥子割下來,并收進倉廩。
芒種到了。開鐮這一天,也沒有太多的儀式,就是一家老小,天不亮就出動。趁著清晨的一點點涼意,多割一點,在白花花的太陽灼人脊背、灼人眼睛的時候,可以坐在樹下多休息一會兒。
我也曾經(jīng)揮著個小鐮刀,跟在父母身后,彎腰曲背地伏身在田壟間,與那些麥桿和麥芒短兵相接地廝殺過。站在田壟的這一頭,望一眼那翻滾著波濤的金色海洋,剛開始,還能信心滿滿地讓自己有一股子征服它的沖勁,勇敢地低下頭,左手摟住那一摟抱的麥桿子,右手揮起鐮刀,齊著麥秸的根部,用力地抽過去。
嘩啦,嘩啦,嘩啦!沒完沒了的重復同一個動作,用不了半個時辰,汗水流進眼睛里,酸痛刺痛。借著擦汗的機會,直起腰來,望一望??床灰姳M頭,嘆一口氣,再低下頭去。尖利的芒刺扎傷了手掌,細長的葉子劃破了手臂,都顧不上了,只有一個念頭:快一點割到盡頭!望了一次又一次,地頭長得讓人對“一望無際”四個字產(chǎn)生了一種憤恨。
母親偶爾轉(zhuǎn)回頭來看看我,一邊遞過來水,一邊對我說:不要總抬頭望,你只管低著頭割。“眼是草雞毛,手是好漢子”??偪?,你會被自己嚇住!
生產(chǎn)隊的打麥場軋平整了,有三個足球場那么大。成捆成捆的麥個子運回來,堆成一座座小山,脫粒機就在小山腳下,連夜轟鳴。它蕩起的塵土,把往機器里供麥子的大哥他們都淹沒了。人們把頭臉都包裹住,有往機器里塞麥捆子的,有在后面挑它吐出來的麥秸子的,還有拿耙子在機器旁邊摟麥粒的。人們?nèi)?、四班倒換著,機器不能停。這邊的麥捆子小山漸漸矮下去,那邊麥秸桿的小山漸漸隆起來。麥場中央,大片大片的金黃色麥粒兒攤開來,在熾烈的驕陽之下,再次接受日光的沐浴。
記得稀罕大人們在扯了電燈過來的打麥場上鏖戰(zhàn),非要給自己找個理由留下來,拉著隊長央求被派去摟麥秸。前半夜還興奮不已地在麥秸垛旁邊揮舞著大叉子,后來據(jù)說是站著都要睡著了,就被趕去麥秸垛上面睡覺。好像是連星星也沒顧得上數(shù),醒來時,太陽都曬疼了半邊臉。手里又被塞了個筐子去撿麥穗,結果真的是站在麥茬地里也睡著了。
怕機器忙不過來,圓滾滾的碌硃搬出來了,套上老牛,讓它拉著,在攤開的麥秸上來回轉(zhuǎn)圈,另一個人拿鋼叉的跟在它后面,不停地翻動那些麥秸,抖落被碾軋下來的麥粒兒。
麥粒上的皮脫落下來,還和麥子混在一起,大伯他們就選一個恰當?shù)慕嵌?,試試風來的方向,橫截著那風,把一簸箕一簸箕的麥子揚起來,呈拋物線形狀。一般都是傍晚的時候才有風,那道拋物線的背景就是暗藍幽深的天空,我時常把它叫做人造的黑色彩虹。風帶去了糠皮,他們面前的麥堆便如一條鼓起肚子的大魚,橫臥著了。
摟,耙,翻,揚,掃,挑……把小麥收拾干凈,要經(jīng)過不知道多少道工序。打麥場上沒有閑人,就看你眼里有沒有活兒,人們常說的那句“丟下耙子撓掃帚”,形容的就是忙亂的場面需多方治理的時候,那個眼里有活兒的人,有“眼力見兒”的人。
忙,又忙又累,怎么一個“芒”字了得!
在以后的讀書歲月里,只要看到類似“轟轟烈烈”、“熱火朝天”之類的字眼,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的都是烈日下打麥場上的畫面?!懊⒎N”二字,早在我還沒有完全明白它的真正含義的時候,心里就疑惑了——“芒種”,應該是“忙種”,更應該是“忙收”吧?
至于在芒種時節(jié)到來的端午節(jié),也總是伴隨著一個“忙”字,匆匆而過。有時是泡上糯米和粽葉,就提上鐮刀下地去了,回來抽點空再包粽子。多數(shù)的時候是晚上包好,裝一大鍋,大火燒出騰騰的熱氣,灶膛里塞上比手臂還粗壯的硬木柴,讓它煮上一夜。第二天天不亮,掀開鍋蓋,撈兩個熱乎乎的粽子,吃完,就往地里跑去。記憶中,“荷”著的“簞食”里,有饅頭,也總是有粽子的清香。
匆匆忙忙四十載,機械化的進程以我們始料不及的速度,迅速覆蓋了我的家鄉(xiāng)。平坦又廣袤的華北大地,麥收時節(jié)的緊張氣氛一如戰(zhàn)后的硝煙,飄遠了,消散了。收割,脫粒,裝載,等等,都是機器一體完成。那個大型的收割機就像一艘戰(zhàn)艦,在麥海里披波斬浪,所向披靡。所經(jīng)之處,一袋袋小麥已經(jīng)打包完畢,順勢就裝上汽車。不見了打麥場,不見了堆成小山的麥秸垛,不見了塵煙嗆人的脫粒機,也不見了那道人造的黑色彩虹。芒種,真正成了忙種——忙著種下秋季的作物:玉米、大豆、高粱……
當年,我們要用十多天,忙到腰酸腳軟的搶收(與老天爺搶奪陽光)時節(jié),忽地縮短為三天,甚至還用不了三天。如今的“三夏”時節(jié)里,有誰還要為天邊滾過的雷聲而膽戰(zhàn)心驚?有誰還在半夜里惦記著雨點砸下來的時候,拼命地奔向麥場去苫蓋在雨中哭泣的麥子?
林清玄曾這樣描繪節(jié)氣芒種:“稻子的背負是芒種,麥穗的傳承是芒種,高粱的波浪是芒種,天人菊在野風中盛放是芒種……有時候感覺到那一絲絲落下的陽光,也是芒種。六月的明亮里,我們能感受到四處流動的光芒。”
文人的筆下,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突然想說,我的芒種,行走在翻涌搖蕩著的滾滾麥浪上,浮掠在麥穗稍頭的針針芒尖上,也流淌在父母彎下腰去灑落的滴滴汗水里,飛揚在打麥場那如戰(zhàn)場一般的煙塵里,更彌散在裹著粽米香甜的簞食里,盛放在麥秸垛上那個沒有做完的夢境里。
2024.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