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到了陰雨連綿的季節(jié)，雨絲從低矮的云層中飄落下來，無邊無際。細(xì)雨顯得那樣粘稠，粘稠得到處發(fā)霉，墻壁、屋頂甚至衣服上都長上了黑的、綠的霉點。潮濕讓發(fā)霉甚至發(fā)到了心里，怪不得人們背運(yùn)時稱為“倒霉”。
　　 夜間，黑暗的地方見不到飄落的雨點，只有昏黃的路燈周圍，才會紛飛著一團(tuán)晶亮的雨珠。馬路上片片積水，雨珠敲開積水的沉默，水面一層時起時滅的水泡，如同心中的幻夢，泛起時很大，里面卻是空空如也，只一閃又回歸虛無縹緲。
　　 便道上的行人都舉著雨傘，腳下顯得匆匆忙忙，似乎在追逐著什么。在這樣的雨中行走，雨傘只能遮蓋肩膀以上的位置，腰身以下照樣會被水打濕，是真正的“顧頭不顧腚”。黯黑陰雨中的人生之路，只能顧頭不顧腚地走下去。
　　 我也是打傘人中的一員，不過走得并不著急，因為前方并沒有我想追逐的東西，心中也沒有發(fā)霉的霉點。長裙下部早就濕了，蛇一般總是纏住腳踝，想快也快不起來，后悔剛才出門的時候沒換上短褲。
　　 這樣的雨夜，最好是貓在屋里刷手機(jī)，我卻不能不出來，合租室友艷艷的男朋友又來了。在我的想象中，男女兩個人戀愛，應(yīng)該是花前月下，即使此時的陰雨之夜，也要坐在電影院或者酒吧里，然而這兩個家伙卻把合租房當(dāng)成卿卿我我之所。艷艷的男友每晚必來，來了以后兩個人就扎到床鋪上，有時候還要拉上床前的布簾，眼睛看不見耳朵還在起作用，我成了房間里的“電燈泡”。
　　 我沒談過戀愛，不明白熱戀中的男女在一起，為什么有說不完的話，如果寫大學(xué)畢業(yè)論文時有這么多話題就好了?？床幌氯ザ愕闷穑客砥G艷的男友來了，我起身給他們讓出房間，熱戀中的人不去軋馬路，我去。
　　 蒙蒙細(xì)雨中，我慢騰騰地走在便道上，不時引來異樣的目光，甚至有個騎電動車的男人停在身邊問我：“小姐，需要什么幫助嗎？”
　　 我立刻警覺起來。雨夜中別人都走得急急匆匆，我這樣心不在焉的行走，免不了讓人多想。不行，不能再這樣走下去，看到不遠(yuǎn)處的咖啡廳，我緊走幾步，推門走了進(jìn)去。
　　
　　 二
　　 咖啡廳里沒幾個人，我找了一個臨窗的卡座，點了一杯咖啡。戴上耳麥，輕輕攪動杯里的咖啡，眼睛看著玻璃上的一道道流痕。看不到雨滴打在窗戶上，玻璃上卻有一道道彎彎曲曲水跡。水滴從頂部慢慢墜落，速度逐漸加快，臨近下方的時候，一下沉入底部窗框。我感覺這些水痕很像是五線譜。伴隨著耳麥里的樂曲，我伸出手指想控制它們的墜落節(jié)奏，隔著玻璃卻無法辦到。就像耳麥里的音樂，任由看不見的那只手指揮，自己只能欣賞音符的滑動，如同我從出租屋里逃出來的心境。
　　 耳麥里播放的是馬頭琴獨(dú)奏《綠島小夜曲》。我喜歡聽馬頭琴演奏，它的聲音舒緩蒼涼，蒼涼的音響會讓人的思緒天馬行空。琴聲中我好像來到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蔚藍(lán)的天空上飄著朵朵白云，地面上是茵茵綠草，猶如鋪上了巨大的地毯，草地中浮動著一群群潔白的羊群。蔚藍(lán)、碧綠、潔白都是我喜歡的顏色。一匹白馬朝我飛馳而來，騎馬的人穿一身潔白的服裝，頭戴一頂金色王冠，看不清面目。他座下的白馬向我飛奔，馬蹄下濺起晶亮的水珠，那些水珠似乎濺到我的心上，讓心臟開始戰(zhàn)栗，然而騎馬人卻總是到不了眼前。
　　 “同學(xué)，我可以坐在這里嗎？”一個聲音打破了我的幻境，抬頭一看，一個年輕男人站在我的卡座前。
　　 男人高高的個子，濃眉大眼四方臉龐，濕漉漉的頭發(fā)亂蓬蓬，看上去并不讓人討厭，似乎還有些面熟。他身穿黃色上衣，上面印著“美團(tuán)”兩個字，腳下放著一個大提包，同樣印著“美團(tuán)”兩字。原來是送外賣的小哥，怪不得看上去有些眼熟，也許給我送過外賣。
　　 “那邊不是還有很多空位子嗎？”
　　 “我只想坐在這個位子上?！?br />　　 真令人討厭！本想安靜一會，卻又來人打攪。我端起咖啡杯子站起身：“你坐吧，我去別的座位。”外賣小哥的印象在我心中一下壞掉了。
　　 “這位同學(xué)，我只想找人說說話，所以想打擾你一下?！?br />　　 “屋子里不是有很多人嗎？你找別人說去，現(xiàn)在我最討厭有人和我說話。”
　　 “你看，這里只有你一人單獨(dú)一個座位?！?br />　　 我順著他的手指四下看去，果然，整間大廳除去我，都是兩三個人坐在一起。我的心里忽然生出霉點，離開出租屋也找不到安靜的地方。
　　 “我到這里來是想安靜一會，不想聽別人說話，你要執(zhí)意坐在這里，座位讓給你，我走了。”
　　 “別、別，聽我說話，我可以付費(fèi)的，一次一百元?！?br />　　 讓別人聽自己說話還要付費(fèi)，真是千古奇談，我再仔細(xì)打量他幾眼，怕是精神有問題吧。
　　 他見我猶豫，又說：“如果一百元嫌少，可以加錢，二百元怎么樣？如果你不看重錢，可以把錢捐給貧困山區(qū)。唉，心里的話不說出來快把我憋死了?！?br />　　 聽他說話的口吻，再看他的眼神，不像是精神病人，也許他真有什么難以解開的心事吧。
　　 好奇心讓我再次坐了下來：“好吧，給錢不給錢無所謂，我就當(dāng)一次聽眾吧，不過你說過的話我不做任何評論。”
　　 “謝謝同學(xué)。”說著他坐了下來開始點咖啡。
　　 我只好執(zhí)行自己的承諾，拔掉一只耳麥，讓另一只耳朵繼續(xù)聽音樂。我卻忘了一條：這只耳朵聽另一只耳朵漏。因為另一只耳朵堵著耳麥，他說的話全留在腦海里。
　　 于是，在馬頭琴的伴奏下，我聽他娓娓道來。
　　
　　 三
　　 我名叫張文郁，家住在邊遠(yuǎn)的農(nóng)村，父母原來都是靠種地為生。我們家只有幾公頃土地，春天播種上小麥，秋天再播種玉米。你知道嗎，地里這點產(chǎn)量我們一家三口人只能把肚子填飽，平時連賣菜的錢都沒有。村里人都外出打工了，媽媽讓爸爸也去當(dāng)農(nóng)民工。爸爸走后，媽媽除了照顧幼小的我，還要忙地里的農(nóng)活，我?guī)讱q的時候就幫媽媽鋤地。農(nóng)田里干活好累呀，頭頂炎炎烈日，腳下是黏腳的濕泥，每一鋤頭下去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氣。
　　 后來不知從什么地方來了個叔叔幫我們家干活，這才把我解放出來。白天叔叔和媽媽去地里干活，把我丟在家里，晚上叔叔就住在我們家。開始叔叔單獨(dú)住一間屋子，后來他和媽媽住在了一起，讓我單獨(dú)去住。我自己睡在一間大房子里，夜里很是害怕，怎么央求媽媽她也不讓我和他們一起住。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早晨起來，我發(fā)現(xiàn)媽媽的房間里沒有人，我以為他們?nèi)サ乩锔苫盍耍瑥脑绯康鹊街形?，又從中午等到晚上，媽媽一直沒有回來。我餓了一天肚子，沒辦法我只好跑到奶奶家。在奶奶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媽媽依然沒有回家，就這樣等來等去，直到一個多月后爸爸回來了。進(jìn)門后他先把我打了一頓，埋怨我為什么沒有看好媽媽讓她跑了。
　　 爸爸不再外出打工，每天在家里除去喝酒還是喝酒，喝醉了就拿打我開心，我整天生活在暴力之中。后來爸爸領(lǐng)來一個女人，他讓我叫她媽媽，我不想叫，他就舉起拳頭，我有了個后媽。后媽帶來個比我小的女孩兒，我們變成了四口之家。本以為后媽也是媽，沒想到卻是增加了一個打手，爸爸不但照常打我，后媽也加入到打我的行列，我經(jīng)常鼻青臉腫。他們給帶來的妹妹買了很多玩具，我碰一下都不行，吃飯的時候，好吃的都留給妹妹，我只能吃些殘羹剩飯。
　　 爸爸又去出門打工，后媽打我更加肆無忌憚，有時無緣無故就把我折磨一頓。后媽喜歡打牌，她輸錢了就拿我撒氣。她打我的時候不像爸爸那樣隨便打幾下，而是提前做好準(zhǔn)備：先捆綁上我的手腳，把我嘴里塞上破布，脫下我的衣服，在我的后背和屁股上用皮帶狠抽！有時候妹妹被她打人的樣子嚇哭了，她說：“小孩子不打不成材，閨女別怕，媽媽不會打你?！?br />　　 又有不認(rèn)識的叔叔在我們家住。我親媽只和一個叔叔睡，和后媽睡的卻不止一個人，今天是這位叔叔，明天又換了一位叔叔。睡在家里的叔叔走后，后媽拿著一根長針嚇唬我：“你敢去外面亂說或者告訴你爸爸，我就把你的嘴縫上！”
　　 我整天挨打受罵的事鄰居們看不下去了，他們告訴了我奶奶，奶奶把我領(lǐng)回她家，我這才不天天受折磨了。
　　 奶奶已經(jīng)七十多歲，每天還要家里地里操勞，我?guī)湍棠谈苫睿謇锶硕伎湮沂莻€懂事的孩子。到了上學(xué)年齡，奶奶把我送到學(xué)校，鄰居家的二妞和我同學(xué)，每天她找我一塊去學(xué)校，上學(xué)、放學(xué)都在一起。二妞媽媽看我可憐，經(jīng)常給我些吃的，衣服破了幫我縫補(bǔ)。放學(xué)之后二妞和我一塊玩兒，我們成了最好的玩兒伴。
　　
　　 四
　　 我拿出耳朵里的耳麥站起身來，還在講故事的張文郁見我站起來急忙說道：“謝謝你能聽我的故事，故事沒講完，明天你還想聽下去嗎？”說著他拿出二百元放到桌面上。
　　 “錢我不會收，你的故事有些動人，如果明天有時間，我會繼續(xù)聽下去?！惫硎股癫?，我竟又對他做出了承諾。
　　 “謝謝你同學(xué)，希望你能把我的故事聽完。”
　　 “好吧，再見?！?br />　　 出了咖啡廳，外面依然是粘稠的細(xì)雨，張文郁很紳士的打開雨傘舉到我的頭頂，我躲開了他打開自己的雨傘。
　　 “用我送你一下嗎？”
　　 “不用，我就住在前面的樓里，再見！”
　　 “再見！”
　　 我四下觀察一下，沒發(fā)現(xiàn)外賣小哥送貨的電動摩托，路邊是一輛挨一輛的小汽車。
　　 第二天依然是細(xì)雨蒙蒙的雨夜，艷艷的男朋友早早地來了，和往日一樣，我起身給他們讓地方。接受昨天的教訓(xùn)，我提前換上了短褲，也不再穿高跟鞋，光著腳趿拉一雙拖鞋。
　　 來到滿地水泡的大街上，我忽然想起了昨天講故事的張文郁，聽他編造故事也是個不錯的選擇，起碼能度過一個無聊的夜晚。于是我朝那間咖啡廳走去。由于有了目標(biāo)，我的腳步相對快起來，融入到行走的行人中間。原來追逐目標(biāo)如此簡單，也許那些急匆匆的人和我一樣，等在他們前面的目標(biāo)同樣是無聊。
　　 張文郁果然等在昨天的卡座上，他依然身穿美團(tuán)的工作服，腳下卻沒有放美團(tuán)的飯包。見我到來他急忙站起身：“同學(xué)果然很守信用，我馬上給你點咖啡?！闭f著他去吧臺點了昨天我喝的咖啡，看來他的心還是蠻細(xì)的。
　　 聽他講故事我沒收費(fèi)，喝他一杯咖啡也心安理得。我坐下來把一只耳麥放進(jìn)耳朵，還是播放馬頭琴演奏的《綠島小夜曲》，在這首樂曲伴奏下聽故事，有另外一種意境。我對他說：“接著編故事吧?！?br />　　 “我的故事不是編的，都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真事。昨天我講到哪里了？”
　　 “昨天講到二妞和你一塊上學(xué)，你自己的故事，怎么還需要我去提醒？”
　　 “對對，昨天講到二妞和我一塊上學(xué)，我接著講。二妞學(xué)名叫陳淑華，我們兩個從小學(xué)一直到高中一直是同學(xué)，小學(xué)和初中是在村里上的，高中我們?nèi)チ丝h城。上高中要在學(xué)校里住宿吃飯，我家拿不起學(xué)費(fèi)，在學(xué)校申請了困難補(bǔ)助，有時間我就去干些零活，掙錢養(yǎng)活自己。陳淑華家境比我們家好一些，能供應(yīng)她在學(xué)校上學(xué)。生活上的困難讓我更加努力，學(xué)些成績一直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尖子生，陳淑華的成績沒有我的好，但也是名列前茅。高考的時候，我們都被大學(xué)錄取。就在我想方設(shè)法湊學(xué)費(fèi)的時候，陳淑華家里出事了，她爸爸種田的時候被牛給踢壞了腰臥床不起。治病需要大筆的錢，哪還有供應(yīng)陳淑華上大學(xué)的費(fèi)用。面對哭哭啼啼的陳淑華，我拿出一個男子漢的擔(dān)當(dāng)，把我湊夠的學(xué)費(fèi)給了她，我自己放棄了上大學(xué)的機(jī)會。去學(xué)校報到之前，陳淑華和我明確了戀愛關(guān)系，她說‘海枯石爛也不對我變心’。”
　　 “陳淑華去上大學(xué)，我去打工，我在工地搬過磚，做清潔工人掏過地溝，什么苦活累活都干過。掙的錢除去我自己的生活費(fèi)用，再給奶奶留一些，剩下的都給了陳淑華，她上四年大學(xué)，基本是我供出來的?！?br />　　 聽張文郁說到這里，我站起身來：“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br />　　 “明天你還繼續(xù)聽我的故事嗎？”
　　 “當(dāng)然，聽故事就要聽完。”
　　 張文郁在門外撐開雨傘，我沒有打開自己的傘，和他并肩走在同一柄傘下。
　　 “你不開車送我？”
　　 “你怎么知道我有汽車？”
　　 “附近一輛電動摩托沒有，送外賣你不可能走著去送吧？”
　　 “好吧，我去開車?！?br />　　 “和你開玩笑。雨夜里走幾步也很輕松的?！?br />　　 張文郁一直把我送到樓下，我上樓后打開窗戶，看到他還撐著傘站在那里。
　　
　　 五
　　 第三天我準(zhǔn)時來到咖啡廳，比張文郁來得還要早。他見到我坐在那里等他，一臉驚喜：“同學(xué)，你真守信用啊?！?br />　　 “是你的故事打動了我。”
　　 “同學(xué)，你的腿好長好美呀！”
　　 因為我還是穿著短褲，一雙大長腿露在外面。
　　 “請你禮貌一點，我們之間還沒有到品頭論足的程度?！?br />　　 “對不起、對不起，我實在太唐突了，我給你道歉?！睆埼挠裟樇t了，一副窘迫的樣子。我心里暗暗發(fā)笑，他還是個涉世未深的大男孩兒。
　　 張文郁今天沒拿美團(tuán)的飯包，也沒有穿送外賣的工作服，半袖襯衫扎在腰帶里，看上去很養(yǎng)眼。
　　 “怎么，道具都不用了？”
　　 “什么道具？”
　　 “工作服和飯包啊?！?br />　　 “因為給你準(zhǔn)備故事，今天我沒去送外賣。”看來他還不太會組織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