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與魂】【文璞】老戲臺(小說)
一
喬家村有個上百年的老戲臺。
老戲臺空間很大,寬敞而明亮,四根粗壯的角柱,筑起一個穩(wěn)固的框架,堅固耐用。紅瓦蓋頂,仍錯落有致,青磚鋪就的地面,經多年磨損,坑坑洼洼,面目全非。內部的表演區(qū)、化妝間、排練間、樂隊等場地也殘破不堪,缺門少窗。老戲臺歷經風霜雨雪,滄海桑田,人為破壞,仍然屹立不倒,堅守在這片土地上,曾經的鑼鼓喧天,粉墨登場,藝人們辛勤練功的影子,也留在人們的記憶之中。
喬家村不大,卻因擁有老戲臺而屢屢換頭銜:鄉(xiāng)公所、初級社、高級社、人民公社。改革剛剛開放,就將鄰近五個公社兼并,升級為鄉(xiāng)政府。管轄著山前山后,大大小小上百個村莊。
土地承包落實到戶后,戲臺前的大喇叭傳達出一條振奮人心的消息:“鄉(xiāng)親們,經縣、鄉(xiāng)領導決定,從明天起,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群策群力,整修老戲臺!我們要將鄉(xiāng)土文化一代一代傳承下去,讓咱們的老戲臺熱鬧起來!”
這消息,宛如往平靜的湖水里扔了塊石頭,漾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村民們奔走相告,相互轉達,有人說:“早該這樣了?!?br />
有人感嘆:“喬老爺子要是能看到老戲臺修整,多好哇?!?br />
“這回,老爺子也該瞑目了?!?br />
“就是就是。去年天旱,咱們山前的雨就不如山后面下的次數(shù)多,為啥?還不是人家請劇團唱戲?等修好老戲臺,咱們唱它個三天三夜,好好熱鬧熱鬧……”
沒等這位說完,就有人拍手接話,“對,對,咱們的二人臺啊,最招雨了。”
喬家村一帶,有一個不成文的說法:唱戲接雨。說能祈求上天垂憐,緩解旱情。還別說,每逢敲鑼打鼓,演員化妝天邊就生陰云,幾臺戲唱下來,大小不保,八成能下些雨。習俗不科學,可誰也解釋不明白其中的奧妙,是碰巧還是靈驗。
二
聽說重整老戲臺,村民李二秀的心,猶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亂糟糟的,說不清是愧疚還是期盼。
“趙虎,那天要不是喬老爺子強行阻攔,咱,咱不成千古罪人了?唉,幸虧你沒出事兒,否則,否則……”李二秀前言不搭后語,叨叨著。
趙虎牛眼一瞪:“還不都因為你?做夢都想得到戲臺那根兒中檁和前沿的方桷,真他娘造孽!”
“不對,是趙三他們挑唆的!再說,對老戲臺虎視眈眈的人多了,不止我李二秀一個人吧?還有你,你是男人,你是一家之主,你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你要是不去,我李二秀能拉得動你?”李二秀越說越委屈,嗚咽起來,“趙虎,難道說,你就沒半點兒責任?嗚嗚……你以為我心里好受?”
理虧的趙虎,恢復了平時的悶葫蘆性格,蹲在灶火旯旮,大半天不吱聲。掏出八分錢的經濟牌香煙,慢騰騰地站起身來,抽出煙放在嘴邊,從鍋頭拿過火柴取出一根,劃了幾下沒著,干脆將火柴盒撕開個大口子,抓出十幾根兒同時劃下去,火苗“熊熊”燃起,點煙的同時燙了鼻尖,氣不打一處來的趙虎甩掉廢火柴,忍痛猛吸一口煙,一下子就下去少半根兒,嗆得他淚眼迷蒙,連聲咳嗽。這時候才感覺臉頰、手指和鼻尖一樣,也受到了“牽連”,火辣辣的疼。
“活該!”趙虎暗罵自己。
趙虎瞅了眼還在哭泣的老婆,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悶悶不樂地出了門,來到老戲臺前。當年的情景,歷歷在目,浮現(xiàn)在眼前。
“你們手拍良心,好好想想,這戲臺一共才能拆多少椽、多少檁、多少值錢的東西?到頭來你爭我搶,傷和氣不說,自個兒能得多少?反過來說,建這戲臺容易嗎?耗費了多大力氣?流多少汗?得不償失啊!”說到這里,喬老爺子努力平息著自己的激動,語氣盡量緩和下來:“你們還年輕,這里有你們的父輩、祖父輩甚至更上一輩的故事,有咱喬家村的……”運動中,喬老爺子不想多事,把嘴邊的“靈魂”二字咽了回去。
“廟都拆了,一個不用的爛戲臺,留下有啥用?”王五說。
“啥用?你太爺就在這臺上敲過鑼打過鼓!還有,趙三姥爺在這臺上拉四胡,二秀爹哨枚(吹笛)為趙虎大姑、大姑父的二人臺《掛紅燈》《五哥放羊》《打連成》伴奏,那時候你們雖然小,但也記得吧?呵呵,回去吧,就算看在……”
“啥時候的事兒,早忘了!”趙三打斷老人的話。
“您啊,眼不見心不煩,還是回去吧?!蓖跷逭f著,與手提工具的趙虎就要上臺階。
“有我在,戲臺不能拆!”向來好性格的喬老爺子翻了臉,張開臂膀攔在前面。
“敬你年歲高,不想與你一般見識,干部們都不管,你管得著嗎?”王五咧開大嘴巴,責問道。
“今天這事兒,我還就管定了!告訴你們,除非你們把我打死,否則,就不行!”老人胸脯一挺,豁了出去,歷聲呵斥:“怎?不服?不服就過來!滾!都給我滾回家去!聽見了嗎?”喬老爺子大義凜然的樣子,不止驚呆了趙虎夫妻,在場所有人都敬畏。大家生怕鬧出人命,一個個來了個腳底下抹油——溜之大吉。
幾人看白天不好動手,當晚再次來到老戲臺,直接帶著工具上了戲臺頂,在月色的掩映下拆磚揭瓦,突然,王五的腳邊“哧溜”不知什么東西經過,緊接著就傳出“啊嗚”的聲音來,幾人嚇得毛骨悚然,慌忙原路返回,王五一不小心,“嗵”的一聲,就從上面摔了下來!
“沒事吧?”趙虎慌忙跑過來問。
“別動,疼,哎喲喲……疼,疼死我了……”
趙虎把王五背回家后,趙三也喊來了赤腳醫(yī)生,醫(yī)生看王五疼得呲牙裂嘴直“哎喲”,臉上的汗如斷線般的珠子直往下滾,衣服都濕透了。簡單查看了下說:看樣子不止崴了腳脖兒,坐骨神經也受了傷害,還是去大醫(yī)院看看吧。年紀輕輕的,別落下殘疾。可是,無父母的王五溫飽都解決不了,哪來錢看病???他老婆哭天抹淚,一個勁兒央求醫(yī)生想想辦法,醫(yī)生沉思了下又說:最樂觀的是單純的傷筋動骨,如果真那樣,靜養(yǎng)一百天就能見好。
本來收成不好,王五又長時間不能掙工分,糧食跟著工分走,沒工分哪來糧食?貧窮的家庭猶如雪上加霜。喬老爺子不計前嫌,親自登門來安慰,還給他家送來半口袋玉米面。
“喬叔,青黃不接,您也不富裕啊。”
“呵呵,家里還有呢。你還年輕,安心養(yǎng)病,會好起來的?!?br />
“喬叔,對,對不起,戲臺頂上的磚瓦……”
“別惦記,我早修補好了?!?br />
“怪我鬼迷心竅……”王五哽咽著,泣不成聲。
其實,“哧溜”是老鼠,“啊嗚”是貓抓老鼠發(fā)出來的聲音??删褪沁@聲音,卻讓王五在炕頭躺了三個多月才下了地,最終還落下個一瘸一拐的毛病。
從此,老戲臺在大家的描述中越變越神,人們除了不敢侵犯,還有種敬畏的感覺。
三
喬老爺子名叫喬勇,祖祖輩輩居住在喬家村,以唱戲為生。他自幼學藝,論身材、相貌、嗓音、唱、念、做、打樣樣青出于藍,解放后被選進縣劇團挑大梁。那些年逢年過節(jié),喬勇總帶團隊回村,敲鑼打鼓,登上家門口的老戲臺,為鄉(xiāng)親們免費送戲。
三年困難時期,喬勇的劇團面臨巨大的生存危機被逼解散,喬勇也被下放。妻因岳父的關系,調到文化館工作,從此,夫妻分居兩地。
為了事業(yè),喬勇夫妻四十多歲才有了兒子。為不影響妻工作,喬勇將三歲的兒子帶回喬家村。
雖無戲可演,可喬勇不忘初心,白天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早晚堅持練功,只盼早日復出。并三番五次在村里成立劇團,可是,都因解決不了演員的工分、道具、費用而解散。兒子喬鐵柱受父親熏陶,耳濡目染,也酷愛文藝,田間地頭老戲臺上,父子倆經常為社員們表演。隨著喬鐵柱的長大,追隨母親進縣城讀書,喬勇放不下村里的老戲臺,堅持一個人留在老家。
也不知從哪年哪月哪日,喬老爺子放棄了練功。他頭發(fā)白了,皺紋多了,背也馱了;他雙目無神,整天寡言少語,情緒消沉,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經常望著破落的戲臺暗自垂淚,感嘆命運的無常。唯一不變的是,每天早晚或勞動回來,必來老戲臺。
老人臨終那天風很大,那是個冬末春初,乍寒未暖的早晨。有人看見,綣縮著身子的老人迎著風上了臺階,一步一步來到老戲臺上,將上面的垃圾清理,用小鍬倒在后臺的垃圾堆上,然后再慢慢下來,像平時那樣,沿外圍轉一圈……
老人走了,永遠不回來了。可清掃老戲臺垃圾,管老戲臺閑事人卻逐日增加,有張二有劉四,有趙三有趙虎,還有那一瘸一拐的王五……
“這孩子,別在臺上撒尿,下去!”
“來下面玩兒,別在戲臺上藏貓貓(指捉迷藏),聽見沒?”
老戲臺開工了,那“叮噹、咚咣”的聲音,回蕩在喬家村的每一個角落。
修整老戲臺是義務工,可李二秀干活,比干自家的都賣力氣。搬磚鏟灰,跑前跑后,比任何人都積極。完工那天中午,在鄉(xiāng)領導的囑咐下,李二秀和幾個婦女在后臺炸糕炸油餅,邊做飯邊嘮嗑:“聽說咱們鄉(xiāng)要成立劇團了!”
“真的?”李二秀又驚又喜。
“我妹夫是鄉(xiāng)干部,千真萬確!你們猜,導演是誰?”
“誰?”
“就是喬老爺子的兒子,咱村的喬鐵柱!聽說這些年,鐵柱一直在內蒙古藝校學習呢!”
“鐵柱出息了,太好啦!”
“喬老爺子的兒子,就應該有出息!”
李二秀心一顫,熱淚盈眶。
裝修后的老戲臺,宛如一幅歷史畫卷與現(xiàn)代交織的杰作:四根角柱,按原始遺留下的斑點顏色刷了紅漆;頂上的瓦鋪地的磚,還原了早年的樣子,煥然一新中散發(fā)著歲月的韻味兒;新增元素有燈光、雙層幕布等等,也采用與老戲臺相協(xié)調的顏色;表演區(qū)、化妝間、排練間、樂隊等場地,每一寸既保留傳統(tǒng)的形式,又融入現(xiàn)代化的舒適,引領人們穿梭在歷史與現(xiàn)代之間。
四
兩個月后的一個深夜,喬家村的老戲臺上,正在上演壓軸戲,二人臺的經典劇目《走西口》,扮演太春的喬鐵柱頭戴頭飾長辮,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身材挺拔如松,唱腔、詞句猶如珠落玉盤,每一個唱腔,每一個動作,每一次亮相都流露角色的情感波動,尤其是高八度換音,聽上去與喬老爺子嗓音一模一樣,畢竟出身藝術之家,出場就與眾不同,只見他唱道:咸豐正五年,山西遭年限,有錢的糧滿倉,受苦人真可憐。太春去借糧,一顆也沒借上,回到家里邊,怎對玉蓮妹妹講。
《走西口》是傳統(tǒng)二人臺中的經典節(jié)目,講述的是咸豐五年,山西遭災,一對恩愛夫妻被迫分離,新婚妻子送丈夫走西口的故事。流行于山西、內蒙、陜北、榆林、府谷等地。
扮演孫玉蓮的李杏花父親,正是喬老爺子縣劇團的徒弟。李杏花酷愛文藝,邊讀書邊跟父親學藝,喬家村成立劇團,父親送她來報名。李杏花芳齡二十三歲,嗓音甜美,身段婀娜,動作細膩,唱腔婉轉流暢,此時此刻,唱到動情之處,聲音如泣如訴,催人淚下:“叫聲哥哥你慢點走,有兩句知心話,你要牢牢記在心頭?!?br />
太春含淚道白:“妹妹,有甚話你快點說了哇,天不早了,人家還在路口等著嘞。”
孫玉蓮囑咐太春:一不要抽洋煙,二不要貪耍錢,學下那賴毛病,恐怕哥哥受可憐。
太春聲音哽咽:妹妹你說的對,哥哥一定不學那些賴毛病。
這時候,一陣風兒刮過,天陰了下來。
臺上的玉蓮唱:住店住大店,你不要住小店,大店里人兒多,哥哥茶水也方便。
太春接唱:妹妹說一遍,哥哥記心間,走在那中途路,哥哥決不住小店……
高超的演技,引得男人心酸女人落淚。
《走西口》謝幕后,鄉(xiāng)長上臺講話:“親愛的鄉(xiāng)親們,喬家村老戲臺能煥發(fā)出今日的光彩,首先,歸功于喬勇喬老爺子。多年來,他孤孤單單,默默堅守,為戲臺的維護與傳承付出了巨大的心血。老爺子無私的付出,喬家村每一個人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如今,老人已離我們而去,但他的根扎在老戲臺上,魂留在老戲臺,他的精神永遠守護著喬家村這片土地!
更為感人的是,喬老爺子的兒子——我們喬家村劇團的導演,今日的主演喬鐵柱。為傳承和發(fā)展我們土生土長的二人臺藝術,繼承了父親的遺志,毅然將父親平反并補發(fā)的工資全部捐獻給了老戲臺!喬家父子的大愛與擔當,不止讓我們感動,也給我們樹立了榜樣!
鄉(xiāng)親們,讓我們共同懷念喬老爺子,致敬喬老爺子,共同感謝喬鐵柱導演的慷慨捐贈。共同守護承載著無數(shù)回憶與情感的老戲臺,一代又一代,永遠傳承和發(fā)揚下去,讓它成為喬家村永不磨滅的文化標志和精神象征,讓珍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在我們手中熠熠生輝,永放光芒!”
“嘩……”掌聲猶如潮水,洶涌而來,回蕩在喬家村,久久不散。
風兒似乎受了感染,“呼呼”加大了力度,片刻功夫,烏云猶如千千萬萬匹脫韁的黑馬,奮蹄揚鬃而來,喬家村久旱逢甘霖,馬上就要下大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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