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狼來了(小說)
鄭老三進山了。這是他第三次上黑狼嶺了,前兩次都是無功而返。作為一個資深獵人,他這幾次的目標很明確,就是去黑狼嶺捕狼。
如果是平時,鄭老三捕獵是比較隨意的,大到一頭雪豹或一只狍子,小到一只野雞或一只野兔,他都會想方設法捕捉到手,只要不空手,一家人幾天的吃喝問題就解決了。
可是這幾天,他只想捕狼。
前幾天,屯里的韓大棒子找到鄭老三,讓他給自己弄一個狼鼻子。韓大棒子的獨子韓進寶幾個月前得了一種怪病,脖子上生了一個瘡,散發(fā)著一股惡臭,而且還一直流膿,這個瘡折磨得二十歲出頭的韓進寶疼痛難忍,寢食難安。屯里的老百姓都說韓大棒子對人太刻薄,誰知老天爺卻不長眼報應到了他的兒子身上——韓大棒子是靠山屯的大地主,屯里一半以上的田地都是他家的,屯里的很多老百姓都是他的佃戶。這個韓大棒子,收租子是又精又賊,大斗進小斗出,蕎麥皮都想要擠出幾兩油;對佃戶是橫眉豎目,一言不合舉起手中的拐杖劈頭蓋臉就是一棒,這也是他“韓大棒子”得名的由來??蔀榱松?,大家伙不得不租他的地種,忍受著他的盤剝。
韓大棒子就進寶一個獨子,現(xiàn)在兒子得了怪病,他不遺余力為兒子求醫(yī)問診。可惜看了好多醫(yī)家,進寶的瘡卻不見起色,看著兒子被怪病折磨得憔悴不堪,韓大棒子恨不得把那個瘡從兒子脖子上擰下來安到自己的脖子上,他愿意替兒子受罪!
前幾天,韓大棒子又帶著進寶去外省一個遠近聞名的老中醫(yī)那里看病。老中醫(yī)仔細看了看進寶的瘡,開了幾副中藥,還給韓大棒子說了一個偏方:用狼鼻子煮水清洗瘡口,內(nèi)服中藥加外洗,一定會藥到病除!
韓大棒子一回到家,就來找鄭老三了,因為只有鄭老三曾經(jīng)捕捉過狼。他對鄭老三說:只要他能搞到一個狼鼻子,自己就免他一年的地租,還送給他一斗小米一斗白面,一公兩母三只山羊。
這條件太誘人了!鄭老三盤算著:自己的媳婦正好懷孕了,如果搞到了狼鼻子,拿到韓大棒子的斗米斗面,家里至少幾個月的生計就不用發(fā)愁了,特別是還有三只山羊,半年后就能下崽,媳婦生了孩子奶水不夠可以喝羊奶,羊羔也可以賣錢……
說干就干!鄭老三從家里的旮旯里找出了閑置了不知多少年的鋼夾子,根據(jù)自己的捕獵經(jīng)驗,分別在黑狼嶺上不同的地方精心設置好了幾個“陷阱”,只等著狼上鉤了。
眾所周知,狼是一種狡猾的動物,那可不是好捕的。前兩天鄭老三去自己放夾子的地方巡視,只見一處鋼夾子依然完好無損地躺在草窩里,還有一處的鋼夾子上捕到了一只野兔,鄭老三不由得嘆了口氣:由于村里好多老百姓在山里開荒種地,很多野獸都藏進了人跡罕至的深山里,鄭老三也是好幾年沒有見過狼了。
鄭老三一邊走一邊思忖:這次自己要去的是黑狼嶺的三道溝,據(jù)屯里常去那兒挖中藥的藥販子流光皮說曾見過一個狼崽子出現(xiàn)過。鄭老三想:有狼崽子就有大狼,這次如果還捉不到狼,在其他地方就更沒有啥希望了。
這是深秋,大山里天冷的早,前幾天就下了一場薄雪,雖然不影響走山路,可是地面明顯光滑了很多。鄭老三身上穿著羊皮襖,老棉褲,腳上穿著靰鞡鞋,略顯笨重的身體不一會兒就累得氣喘吁吁。好在鄭老三平日里一直翻山越嶺,幾十里的山路對他來說也不算什么難事。
日頭過了頭頂?shù)臅r候,鄭老三來到了下夾子的地方。他從日頭判斷出應該是過午了,就準備休息一下再去看夾子。他拿出帶的干糧吃了幾口,又喝了半壺水,稍微歇息片刻,就向山谷間的密林里走去。
離他放鋼夾處還有十幾米遠,鄭老三就聽到了異常的動靜:好像有什么東西的喘息聲,還有撲通撲通的掙扎聲?!坝袘?!”鄭老三頓時激動起來。他從背后拿出長長的砍刀,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果然,一只狼被他安放的鋼夾子捕捉住了!鄭老三心里一陣大喜,他的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斗米斗面,還有三只山羊……
那是一只年青健壯的狼,只見它約有一米長,少說要有七八十斤重?;仪嗌拿ぴ陉柟庀麻W爍著一種金屬般的光芒,聽到鄭老三的腳步聲,狼警覺地轉(zhuǎn)過頭看著他,兩耳直豎,一雙淺灰色的眼睛里閃現(xiàn)出陰冷的光芒,它看著鄭老三手中明晃晃的大砍刀,呲著獠牙,嘴里開始發(fā)出一聲聲咆哮,似乎在警告鄭老三不要靠近它。
鄭老三慢慢舉起砍刀,正要對著狼砍下去的時候,突然,他愣住了:只見面前這只狼的肚子鼓鼓的,幾個飽滿的乳頭也垂到了肚子下面,很明顯,這是只快要生崽的母狼。它的左腿被鋼夾子夾住了,黑色的鋼夾子深深嵌進了它的左腿,肉眼可見已經(jīng)露出了森森白骨。母狼想要掙脫,可是鋼夾子被牢牢地拴在了旁邊的松樹上,任憑母狼如何掙扎,也無法逃脫。
母狼面對高舉砍刀的鄭老三,竟然毫不畏懼,只是從喉嚨里發(fā)出一陣陣低鳴,顯示著它的威嚴和不屈。
看著母狼的肚子,鄭老三的腦海里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老婆翠蘭,翠蘭已經(jīng)懷孕六個月了,每天扛著個大肚子在家忙里忙外。他的心里不知為什么忽然對這種生平最厭惡的動物產(chǎn)生了一絲憐憫,他自己也覺得奇怪。
就當給自己的老婆和未出生的孩子積點德吧!鄭老三扔掉了手里的砍刀,把鋼夾子從樹上解了下來。
這只母狼非常通人性,看到鄭老三扔了砍刀,解開夾子,立刻停止了低鳴,眼中的戾氣驀然全無,它靜靜地臥在了地上,任由鄭老三把鋼夾子從它的腿上掰開,然后它試圖站起來,可是由于被夾住的時間太長,左腿受傷嚴重,導致它的腿無法用力,只走了一步就栽倒在地。
鄭老三把夾子收拾好,他看了看倒地不起的母狼,從隨身攜帶的布包里拿出一顆黑色的刀槍藥丸,在嘴里嚼碎,給母狼敷在了腿上的傷口處。然后鄭老三決然離開,他怕自己會改變主意。
“斗米斗面,還有三只羊,沒了?!编嵗先趩实叵氲?,可是他不后悔,他知道,即使自己抓到母狼,也舍不得痛下殺手——母狼跟自己的老婆一樣,也是一個母親,它肚子里也孕育著生命。殺了它,傷天良哩。
鄭老三背著裝著鋼夾子的行囊,等到他回到屯子口,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
“關老三,今天捉到狼了嗎?”一個從屯子里走出的油里油氣的年輕人說道,言語間帶著戲謔的味道,他正是屯里的藥販子流光皮,因為好吃懶做,喜歡四處游逛說閑話,人們就給他起了一個外號“流光皮”,他的真名劉光啟反而漸漸被人們遺忘了。
“放你娘的狗屁!少胡咧咧,老子煩著呢!”鄭老三沒好氣地說道。
看到鄭老三真的生氣了,流光皮縮著脖子走開了。
為什么把鄭老三叫做“關老三”,那源于一次屈辱的經(jīng)歷。
十幾年前,鄭老三跟著父親和大哥去黑狼嶺打獵。沒想到遇到了狼群,父子三人拼力搏殺才趕跑頭狼,殺退群狼。在搏斗中,鄭老三的一只耳朵被一只兇惡的狼咬掉了,后來,村里那些促狹鬼就給他起了一個外號“關老三”。只有在鄭老三心情好的時候,大家才敢叫他的這個外號。
看到丈夫黑著臉進了屋,鄭老三的媳婦翠蘭立刻知道丈夫又是無功而返。她沒有過問,急忙幫丈夫把身上的行囊取下來,溫柔地說道:“老三,你洗把臉,我去給你盛飯?!?br />
看到翠蘭挺著大肚子準備去灶邊,鄭老三眼前立刻閃現(xiàn)出了那個大肚子的母狼,他忙站起身:“翠蘭,你歇著,我自己來!”
丈夫在家里一向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今天的表現(xiàn)可讓翠蘭吃了一驚,看著丈夫依舊黑著臉,她不敢多說什么,只好讓鄭老三自己去盛飯。
幾天之后的一個早晨,鄭老三還沒有起床,突然聽到妻子翠蘭驚叫道:“老三,你快出來看!”
鄭老三以為妻子出了什么事,連忙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站起身,他顧不上穿外衣,披著棉襖來到了門口,只見門前放著一只血淋淋的野兔!
鄭老三沿著雪地上的血跡走出家門口,來到院子外尚未融化的雪地上,他看到了一行清晰的腳印,那正是狼的腳??!
鄭老三忙把野兔提進屋里,他的心里突然有點恐懼:都說狼是通人性的動物,果然不錯!只是沒想到這只母狼嗅覺太靈敏,竟然順著他的足跡摸到了他的家里,而且為了感謝他的救命之恩,還給他送了只兔子!
鄭老三只好把前幾天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驚魂未定的妻子。
“你說,狼會不會傷害咱們?”翠蘭怯生生地問道。
“不會,這種東西通靈性,恩怨分明,我對它有救命之恩,它不會傷害咱倆?!?br />
就這樣,每隔幾天,鄭老三的家門前就會出現(xiàn)一只或者半只被狼咬死的動物,有兔子,野雞,狍子等等??恐咐堑慕訚?,鄭老三夫妻倆的生活也不用發(fā)愁,除了偶爾吃個野味改善一下生活,還能用那些動物去集上換錢,補貼家用。
轉(zhuǎn)眼間冬天來了,一場大雪過后,鄭老三被封在了家里,他家的生活再次陷入了困境。那只母狼也好久沒有來送動物了。大雪封山,動物們也呆在洞穴里出不去,母狼自然捉不到獵物。
這天早上,翠蘭一開門,又在家門口發(fā)現(xiàn)了一只被狼咬死的動物,讓她吃驚的是,這竟然是一只公雞,一看就是農(nóng)村人家養(yǎng)的公雞。
鄭老三皺起了眉頭,他最擔心的事還是出現(xiàn)了:母狼在山嶺上找不到獵物,竟然開始在村子里捕殺村民們養(yǎng)的家禽了。
果然以后一段時間,鄭老三的家門口不時出現(xiàn)母狼捕殺的家禽和家畜,一只雞,半只羊或者是半只豬,甚至有一次是一條牛腿……
鄭老三的眉頭越皺越緊,他心里一直在擔心,可是他現(xiàn)在無法制止母狼,雖然沒有人來找事,因為這些禽畜可能是母狼在其他地方捕殺的,可是他最擔心的不是這個。
終于,可怕的一天還是來了!
這天早上,翠蘭一打開門就驚呼一聲,鄭老三趕緊奔到門口:只見門口放著半截血淋淋的東西,那竟然是一個孩子的大腿!
翠蘭面色蒼白,靠著門幫子的身子止不住的發(fā)抖,鄭老三輕輕拍了拍妻子:“沒事,別怕,我來處理!”
鄭老三把那條人腿裝進了一只舊麻袋里,走了好幾里地,把它埋了。
狗行千里吃屎,狼行千里吃肉。狗改不了吃屎,狼也改不了吃人,在狼的眼中,人就是它們的一道美餐,這個跟人們看豬牛羊等動物是一樣的。鄭老三想:自己必須要做點什么了,不然的話,屯里人遲早會被這個母狼禍害。
前天剛下了一場雪,雪不大,只能埋住腳脖子。
鄭老三又在收拾鋼夾子,媳婦翠蘭勸說道:“老三,剛下了雪,路難走哩,等幾天再出去打獵吧!”
鄭老三一邊忙活一邊呵斥道:“你個婦道人家,不懂就別瞎咧咧!我心中有數(shù)!”
鄭老三來到了三道溝,在不同的地方下了三個鋼夾子,用干樹枝和枯草葉子做了巧妙的偽裝,布置好之后他又順著原路返回。
第二天早上,鄭老三依然在家門口發(fā)現(xiàn)了母狼送來的半只狍子。鄭老三心里有些愧疚,他有種想去把鋼夾子取回來的沖動,可是他的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那條血淋淋的人腿,他咬了咬牙,使勁兒在自己臉上呼了一巴掌。
一個星期過去了,母狼沒有來送動物。
“是時候了……”鄭老三喃喃地說,他的臉色蒼白,心里萬般糾結。
鄭老三再次來到了三道溝,確實如他所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再狡猾的獵物也斗不過聰明的獵人,那只母狼被鄭老三設置的鋼夾子捕到了。由于天氣寒冷,它沒有上次那么幸運,等鄭老三發(fā)現(xiàn)它時,母狼已經(jīng)凍僵了。
鄭老三把鋼夾子從母狼身上松開,這個平日里流血不流淚的鋼鐵漢子,撫摸著母狼的尸體,忽然間淚流滿面:“你呀!下輩子別當狼了!”
母狼灰色的眼睛半睜著,卻失去了那種陰冷的光芒,它似乎在質(zhì)問鄭老三:為什么要這樣對待它?它就是想要報恩,這也有錯嗎?
“你沒有錯,錯就在于你是一只狼!”鄭老三看著母狼已經(jīng)癟下去的肚皮,他現(xiàn)在就只想知道母狼的孩子在哪里。
鄭老三拿起砍刀,砍下了狼頭——母狼已死,這個狼鼻子不能浪費掉。他順著狼的腳印尋找了一圈,最后在一個隱秘的山洞里發(fā)現(xiàn)了一窩狼崽子,可是因為母狼好幾天沒有喂食,小狼們又冷又餓,五只狼崽子竟然死了四只,只有一只小狼還有微弱的呼吸,一直在低聲哀鳴。
鄭老三把四只狼崽子的尸體和母狼放在了一起,找了一個低洼處埋了起來,也算讓它們母子團聚了,然后他抱起了那只還活著的小狼回家了。
鄭老三把狼鼻子給了韓大棒子,韓大棒子欣喜異常,他立刻讓下人量米量面:“用大斗啊,麻溜的!”然后牽來了一公兩母三只羊。
“韓東家,有沒有剛下崽的母羊?”鄭老三問道。
“有,母羊給你,順便把它的羊羔子也給你,也是母的?!表n大棒子得到了狼鼻子,他的兒子就有救了,自然對鄭老三百依百順。
鄭老三說:“行?!?br />
鄭老三帶著斗米多面和三只山羊回到了家,他的臉上并沒有多么高興,當他看到那只嗷嗷待哺的小狼時,臉上頓時閃現(xiàn)出了一絲柔情。他把母山羊的尿液涂在了小狼身上,然后把小狼放到了母羊的肚皮下。母羊嗅了嗅這只長相奇特的“孩子”,身上卻散發(fā)著自己熟悉的味道,母羊雖然心里有點懵逼,可是它的頭腦顯然不會更進一步地去思考,也沒辦法辨明真?zhèn)危虼撕芸炀徒邮芰诉@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