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實力寫手】云彩往南水漣漣(散文)
因為自幼在鄉(xiāng)村里長大,我常和路邊賣菜的老人談話,這倒不是為了同情他們。這些老人有不少是城郊的農民,聞著他們蔬菜里散發(fā)的泥土氣息,我就感覺又與土地接近了,泥土的氣息總讓人踏實。
離開鄉(xiāng)村多年,當我靜下心來地想給鄉(xiāng)村寫點東西時,卻發(fā)現(xiàn)曾經熟悉的鄉(xiāng)村在我腦海里已是斷續(xù)的記憶,甚至模糊得與我隔了一層紗。只記得鄉(xiāng)村與時尚無關,有的只是貧窮帶來的無奈與年復一年無盡的肉體磨練。然而既便在土地上付出了艱辛的努力,農人換來的錢也僅夠他們溫飽的,所剩的結余想培養(yǎng)個孩子都很難,往往家人在一場大病后這個家庭就陷入了困境。改革開放后,觀念改變的人都想逃離鄉(xiāng)村,當年輕人離開了祖輩賴依生存的物質家園和精神家園時,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像我這樣仍對鄉(xiāng)村、對土地還會有興趣。
然而不管人到哪里,鄉(xiāng)村又在時時招喚著它養(yǎng)育過的人們,不斷地喚醒他們內心深處的鄉(xiāng)土情結,于是家鄉(xiāng)的輪廓在我的腦海里又漸漸地清晰起來。在干旱的高原地區(qū)人們是逐水而居,而在我的家鄉(xiāng)由于多水,水曾多到席卷一切的恐怖地步,在家鄉(xiāng)則是人往高處。歷史上由于黃河、大運河以及源自于沂蒙山的眾多河流穿境而過,那些縱向的橫向的河流交錯在一起,錯雜的水路相互影響相互干憂,讓這里從沒有缺過水災。小時候人們在挖土修河時,不同顏色的土層像夾芯餅似地疊壓著,挖到幾米深的地下仍能看到貝殼,有的是月牙形的蚌殼,也有螺旋形的螺螄,在漫長的歲月中那些貝殼已變成了白色,與石灰一樣純凈的白色。而從老縣城遺址中挖出不同朝代層層堆疊的房舍與生活遺跡,在讓人驚奇與痛惜之余,也看到了埋于地下的歷史。家鄉(xiāng)是洪水多次沖擊后於積而成的,整個蘇魯交界地區(qū)就是一塊大的沖積平原,在幾米深的地下能挖出貝殼也就不足為怪了。
在老家,許多村名里都會帶著個“墩”字,比如大墩、沙墩、瓜墩、興墩、佯墩、褚家墩等,外地人聽后常心生疑惑,為何這里有這么多村名里帶墩的。當?shù)厝送靡獾鼗卮?,這里的墩多著呢,有一溜十八墩。接著他們又會解釋,當年韓信在這里避難時,躲在野地里偷瓜充饑,瓜吃多了他能不壞肚子嗎。逃亡時,他一路蹲了十八回,就留下了這十八個叫墩的村子。話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活靈活現(xiàn),由不得人不信。韓信落難時在這里避過難不假,誰知道他有沒有拉肚子,鄉(xiāng)里人也學會了借名人來抬高鄉(xiāng)村的知名度。
但墩是土堆的意思,地勢高才能稱為墩。據(jù)那些村史族譜里記載,每逢洪水來臨時,人們便會逃往高處。洪水過后,活下來的人們就在高處建立新的家園,并以墩為名。人往高處,這是一種本能。細想這一個個以墩為名的村子背后,實則意味著人們?yōu)榱硕惚芎闉牡臒o奈,也意味著人與自然不屈的抗爭,以墩擋水也意味著對洪災的深深詛咒。
小時候,孩子們最喜歡下雨,雨天他們就不用再去做農活,烈日炙烤般的滋味讓他們常像曬蔫的莊稼那樣耷拉著腦袋,被汗水漚泡的身上也散發(fā)著餿臭味。每當狂風推動著遠處的烏云如城似山岳般地移來,天地間接著便陷入到恐怖的昏暗中,云朵上的道道閃電似是要吞滅大地的怒火。與慌里慌張地搶收著東西的大人不同,孩子們對烏云壓頂卻并不在意,他們邊在狂風中跳著跑著,邊興奮地喊著:這云彩是往北飄的,不會有雨。“云彩往南水漣漣;云彩往北一陣黑;云彩往東一陣風;云彩往西,放牛的小子披著大蓑衣?!弊杂壮容厒儌飨聛淼倪@些歌謠,兒童也學會了借云來判斷有沒有雨水。既使有雨他們也不怕,夏天的雨水不冷,正好可以借著雨水沖走身上的汗臭。
長期與土地打交道,鄉(xiāng)人深知旱澇對作物的致命影響,他們常根據(jù)代代流傳下來的諺語提前預判這一年旱澇趨勢,從而種上相適宜的作物。而這種預判大概率是準確的,這也讓人不得不佩服古代先人的智慧。然而,既使是現(xiàn)代科技也無法做到對旱澇程度進行具體的量化,諺語更是做不到。趕上旱年時,有時半個月或幾十天也難雨水的蹤影,此時大地龜裂,莊稼渴死,沙草牛羊也帶著愁,我記得那些鄰人與長輩們跪伏在大地上的嘆息。人們碰面時的話題常是議論著旱情:人多亂,龍多旱,今年是九龍治水年,九條龍相互推諉,果真旱得地里冒煙。一旁的人便恨恨地回道:可不是嗎,祖輩都說牛馬年好種田,就怕雞猴那兩年,這樣的年頭別指望能有好收成。俺家二小子原打算在冬天結婚的,看來又要等下年了。他們的話里蘊含著對天氣的認識,也有對天氣、對收成的擔憂。那時既使地里沒有收成天天餓著肚子,人們也很少出門?!皟鏊烙L站,餓死不低頭”的祖訓已融入到他們的內心,農人無論如何都要堅守著土地。外出漂泊的人在他們眼里就像是無根的浮萍,在外面為了掙點錢常要丟掉做人的尊嚴,既使掙了錢也會被鄉(xiāng)里人看不起。直到改革開放后,人們才慢慢地改變了這種堅守本土的觀念。
有一年連續(xù)下著暴雨,天與地連成了一片灰色,成了一堵看不透的墻。眼看著雨水浸泡著的土地,我們深深地憂慮著,開始擔心能不能保住村莊。好在三天后天晴了,但到處都是水,不但河溝汪塘里積滿了水,連莊稼也泡在了水中,大地成了茫茫的一片湖泊。只有飄在水面上的青蛙鼓著個圓肚子在呱呱地歡叫。
此時如果不及時排水,地里的莊稼不用三天就由黃變褐爛掉了,而到處溝滿河平的,又該往哪里去排水。這時村里有人喊叫起來,要打起來了,白馬寺那邊要打起來了。剛從礦上拉走了幾卡車人,個個都拿著兩米長的木棍。原來上游的人想放水,下游的人也正為排水而發(fā)愁,自然就他們攔著不讓放,雙方互不退讓,就僵持在那里。在神話傳說中白馬是龍的化身,龍能治水,人們把白馬寺建在堤壩旁就是想借它來護佑平安的。但水多起來后白馬寺仍是一貫地沉默,神馬并沒有因為村人陷入水災而顯靈去出手相救。求神神不應,而打架不僅解決不了問題還會亂上加亂。歷史上這里不是沒有發(fā)生過械斗,雙方打急了眼還打死過人,這比水災更讓人痛惜。最后還是由上級領導出面從中作保,讓上游先放水,秋后他們收獲的糧食勻出一部分給下游,這樣總比大家都一無所獲要強,也是比較公平的辦法。
那天放開攔水的堤壩后,洪水咆哮著一泄千里,人們的心情也馬上跟著松馳下來。雜亂的樹木、柴草、莊稼、蔬菜也隨著洪流滾滾而下,偶爾還能看到死豬死狗從上游忽隱忽現(xiàn)地漂來,到了眼前后還沒容人看清便急閃而過。
僅僅在近代的百年內,家鄉(xiāng)有記載的洪澇就有多次,好在還是風調雨順的年頭多,讓人得以在這塊大地上平安地勞作。我的伯父喜歡養(yǎng)牛,從大集體開始到分田到戶他養(yǎng)了一輩子的牛,也耕了一輩子的地。長期與泥土打交道,他像熟悉牛一樣熟悉每塊地的脾性,知道哪里有高崗哪里有洼坑,土地也是他一生的舞臺。每逢秋冬季節(jié),地里的莊稼收凈后,伯父就天天趕著健牛在田野里耕耘,翻過的土塊經過一冬的冰凍后,到了春天時能變得特別酥軟,踩在上面時一踩就是一個腳窩,握在手里的土能像細沙似地散落,他們說這樣的土地能增產。
犁地時伯父常把牛鞭掛在肩上,一手扶著犁把,然后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犁溝里,用他習慣的方式在大地上表演著。新鮮的土塊在犁鏵下嘩嘩地流淌,大地上像是蕩起了波浪,土地在高興地吟唱。到了周日,我常走在伯父身后新翻的犁溝里,兩眼緊盯著翻過的泥土,每撿到一塊人們遺漏的紅薯,心里就像撿到了寶貝一樣的高興。撿了一會兒,心里便不耐煩了,沾了泥的鞋底變成了圓骨碌,再難讓身子保持平衡,每邁出一步都很吃力。看著遙遠的地頭,踏在犁溝里的雙腳像被泥土緊緊地拉住,酸痛的兩腿就再不想往前邁動半步。
這時我便扔掉籃子,舒展開身子躺在大地上,宣軟的泥土像大床一樣,太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天上還有不時飛過的雁群,它們飛累時就停到無人打擾的曠野里休息。當我緊貼在地面,緩緩地向雁群蠕動,眼見還差幾步就能抓到它們時,這時雁群里突然發(fā)出“嘎”地一聲尖叫,那些大雁便撲騰著翅膀飛到空中??粗沂臉幼硬笗笮Φ?,雁群里有哨兵,哪會讓你輕易捉到。傍晚我們頂著漫天的晚霞回家時,暗淡的天空像無邊的圓盤籠罩著村莊與大地,也罩在我們的頭頂。天大,地闊,行走在天地間的兩個身影是那么的渺小。后來讀過《桃花源記》之后,我常覺得這段生活和桃花源里是多么相似,桃花源里的人有他們的怡然自樂。云彩往南水漣漣,我們也不缺櫛風沐雨的浪漫。
回望過去,我們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大地上曾發(fā)生過那么的故事。那些故事或悲或喜,而人在兜兜轉轉地演繹過自己的故事后,最終還是返回了大地。鄉(xiāng)村離不了大地,人也離不開大地,那些高低不平的大地、彎曲的河流、千姿百態(tài)的高山便是我們賴依生存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