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故鄉(xiāng)終成驛站(散文)
一
綠皮火車從冀東這座工業(yè)城市的夜色里開始行駛,一直向前,過天津,穿越大半個河北,在黎明時分進(jìn)入山西。眼前,枯黃的山脈上隱隱約約還有一些殘存的積雪。接著,是一個連著一個的隧道。太原、平遙、靈石、霍州、洪洞……經(jīng)過一串古老的城市之后,終于在中午時分抵達(dá)故鄉(xiāng)所在的臨汾。
放在往年,下車后,我要倒兩趟公交車,去山下的小鎮(zhèn)與開機(jī)動三輪車的父親匯合,再沿著盤山道上山,回村。但這次父親病了,母親一個人在家,弟弟便提前安排了輛出租車送我。
車窗外的街道、村莊往后閃去,汽車直奔最高的那座山,我們村就在山頂上那座廟背后的山洼里。上了坡,有人正在修路,他們衣服上沾滿灰塵,頭發(fā)凌亂?;剡^頭,竟是我們村的人。他們也認(rèn)出了我,笑著揮手問好。
司機(jī)說,這里要建景區(qū)呢。我點頭,沒有再說話。
汽車拐了許多道彎,才終于進(jìn)了村子。母親從堂屋的門簾里伸出腦袋來,笑著叫我的名字。我拎著箱子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她正在門口的灶臺上給我熬小米粥呢。屋里彌漫著一股霧氣,她便在這霧里問我餓不餓、累不累。
母親在四十八歲那年得了腦出血,從此,右邊的身子不能動彈,但洗衣、做飯樣樣都搶著干。她總是對別人說,半個身子也能把日子過好?,F(xiàn)在,她拄著拐杖回屋,拐杖與地面撞擊的聲音響徹著,讓我聽了難受。但母親卻一直在笑,催我趕緊洗手、吃飯。等我拿掉鍋蓋后,才看到里面還放著一小碗雞蛋糕。母親有些不好意思,說,你小時候就愛吃。
父親發(fā)病于十天之前,那時,我被困于婆婆家的村莊,無法前來。弟弟一個人在醫(yī)院陪父親。母親便獨自在家。不一會兒,村里人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大媽進(jìn)屋的時候,還往爐子里添了一锨煤炭,只聽得爐腔里的火苗不斷嗚咽著。
大家一溜坐在炕沿上、爐腔上,紛紛向我還原父親生病那天的情景。一大早,他就不能動了。母親給弟弟打電話,又通過電話叫村里人幫忙。但大家都不敢動,只等著救護(hù)車來接。父親去住院后的好幾個晚上,大媽和姑姑輪流跟母親做伴。但母親卻執(zhí)意不讓她們來,說不需要幫助。甚至,天一黑,她就把門反鎖了,隔著窗戶跟要來陪她的人高喊,回吧,我自己行!
夜晚,我給母親按摩,她的腳早已嚴(yán)重變形。因為右腿不會走路,長期靠左腿支撐,左腳掌上布滿了厚厚的老繭,指甲蓋也變得肥厚,用剪子都剪不掉,需要用銼打磨。我見過父親為她修腳。在燈下,父親打磨腳指甲,像打磨一件器物。我給她按摩,她卻不由得往被窩里抽,說,別捏了,快睡吧。我知道,她是在回避自己的身體。
關(guān)掉燈,她開始講述,是那種許多年前只屬于她和自己姐妹之間的講述。從最近的狀況追憶到遙遠(yuǎn)的童年,再到婚后公婆讓她受的委屈。沿著時間的軌跡,她一路講下去,講村里人的變化,有的是實證,有的是傳言。如果不是我睡著,母親能一直講到天亮。講完一遍經(jīng)歷,再插入自己的想法和見解。月光透過窗簾,落在被子上,似乎也想當(dāng)個聽眾。
半夜,聽到狗不斷叫,我便坐起來,掀開窗簾的一角,往外看。
母親說,別看了,沒有人,它吼的是風(fēng)。
二
天還沒亮,母親就開始摸索著穿好衣服,出去鍛煉身體。我想著睡一會兒再起,但再一睜眼,天已經(jīng)大亮了。趕緊起床,等出去抱柴生火時,炊煙已經(jīng)爬上別人家的房頂。
早飯還沒吃完,嬸子、大媽們便陸續(xù)進(jìn)了門。從我有記憶開始,家里向來熱鬧。那些年,利用這熱鬧,我們給人軋過面,也開過小賣部,這使得我們家像個情報收集站一般。哪怕母親生病之后,也依然對村里人的狀況了如指掌。加上前些年村委會建在旁邊,院子又與我家院子緊密相接,連成一片。村委會有寬帶,連了Wi-Fi,這信號源每天都會把村里有手機(jī)的人吸引過來。假期里,舉著手機(jī)的多是些孩子,小小的人靠了墻根坐著,對著手機(jī)屏幕或笑或鬧。他們上幼兒園之前,都由爺爺奶奶帶著,不時回城一趟。這些小孩們都有兩套語言系統(tǒng),對著爺爺奶奶說方言,轉(zhuǎn)身又立馬跟小伙伴們切換成普通話。他們從小就將自己的身份分裂開來,一半在城市,一半在鄉(xiāng)村。
村委會新上任不久的會計來找我,她是外村人,想知道各家各戶都在什么位置。我主動請纓:給你畫幅地圖吧!離開村莊后的二十多年里,我不時就在腦海把村莊的街巷、房子過上一遍,那幅地圖早已經(jīng)刻在心里了。我在紙上一邊畫一邊寫著這里是誰家,那里又是誰家。哪戶人家去了城里打工,哪戶人家留守著。你這些年都在外地?會計驚詫地問。
村里除了一戶放羊的、一戶喂豬的四十多歲,略年輕些,其他的都是老年人。他們多是我父母的同輩。這輩人一生操勞,有像我大爸那樣去當(dāng)兵轉(zhuǎn)業(yè)回來的,也有像我父親那樣上完高中繼續(xù)種地的,他們都長著一張愛笑的臉,腦袋不同程度地禿著。最統(tǒng)一的莫過于那雙腿了,都向外彎曲著,變成一個括弧,走路的時候搖來擺去,一旦坐下來,便開始握著拳頭用力砸腿。這些腿曾經(jīng)出入于各個礦洞,也奔跑于好幾座山外的煤窯。他們都沒想到,那些年辛苦賣命的老賬都記在了雙腿上。這是他們那輩人獨有的記號。每當(dāng)看到我爺爺那一輩人在村里四處奔跑,還能爬上山頂看野花的時候,便開始感慨,老天爺以為他們熱衷于拼命,直接把老年人該有的悠閑偷走了。
到了中午,我才發(fā)現(xiàn),人群里少了二大媽,問母親,她才說,二大媽去城里看病了,比我父親還早一天呢。有關(guān)她的病情,大家都不得而知,但下午母親專門給她撥了一回電話,聽那邊說,正在化療呢,痛苦得很,我便明白了幾分,但卻不敢跟母親說出自己的猜測。傍晚,路燈剛亮,有一輛救護(hù)車從門前的馬路上呼嘯而過,不一會兒,又飛快地開走了。母親疑心地看著我,問,誰又病了?她一步步艱難地挪動著身體,挪到門口,掀開厚重的門簾往外看,但沒有人來揭曉謎底。
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知道,是大媽得了腦梗,被救護(hù)車?yán)吡?。在醫(yī)院里,她一直喊著我的名字,告誡我:別洗腦袋了,小心著涼。那是前一天下午,她來家里時,我正好在洗頭。她叮囑我的話,沒想到被她記在腦子里,卡了帶一樣,來回播放。
岳老二去哪兒都帶著小馬扎,仿佛他的坐騎。坐下后,他重重嘆口氣,其他人也都沉默著。這一群不敢老去的老人,每過春天,都會提心吊膽,不知道疾病會落在誰頭上。他們擔(dān)心自己病了,給孩子添負(fù)擔(dān)。又念叨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孩子們,也念叨在醫(yī)院里住著的老伙計。夕陽在天空營造出適宜懷念的背景來,他們講起青年時期的往事,臉上才泛起一絲快樂的光暈。
天擦黑的時候,我邀請他們回屋說話,又往爐子里添了些煤。剛拉開燈,便聽見三輪車的突突聲。等我出去,大姑正笨拙地下三輪呢。我忙將一把椅子遞過去,讓她踩著下來。大姑被河溝里的風(fēng)吹成了大背頭,開車的來陽卸下姑姑買的東西,急匆匆走了。大姑一邊進(jìn)門,一邊說,她正在街上買東西,便看到來陽開著三輪車從旁邊路過,趕緊攔下來,讓他回家喝口水去。來陽擺著手說,還要回山里呢。大姑歸鄉(xiāng)的心立馬就被這句話點燃了。她匆匆收拾好東西,坐上了來陽的車。
大姑家在緊挨洪洞城的一個村莊,距離著名的尋根景區(qū)“大槐樹”很近。早些年,她回一次娘家無比艱難。姑父忙著追各村的集市擺攤,她照顧著那對雙胞胎兒子。每次,都是奶奶夢見了她,或者家里的杏子熟了,才吩咐父親架著騾子去接他們回來。父親天不亮就走了,直等到天黑,騾子才把他們拉回到院子里。母親和奶奶接過我的雙胞胎表弟,從車上卸下大姑買的我們從來沒見過的吃食和衣服,走進(jìn)窯洞里。我欣喜地跑前跑后。那時,我總覺得大姑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
大姑一進(jìn)門,大家趕緊站起來,把爐腔上最暖和的地方讓給她。
我掀開垂下的床單,在床下看到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紅薯,想到父親春天怎樣在地里栽下一棵棵紅薯秧,又怎樣在秋天將紅薯刨出、收回。父親也有一雙長年疼痛的彎曲著的腿。他身材高大魁梧,每次干活時,都不得不跪下。這些年,他沒少給田地里的莊稼下跪。直到后來,連跪都跪不下去。紅薯怕風(fēng)吹,幾十年了,我們家的紅薯一直儲存在這張床下邊。
晚飯很簡單,蒸紅薯,炒土豆絲,小米粥,還有父親沒生病時蒸的幾個大饅頭。爺爺坐在一旁,我們誰也不說話,因為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半天,大姑才說,都打起精神,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人吃五谷雜糧,就會生病,能有什么辦法。
大姑是有資格說這話的,姑夫四十幾歲就因為一場車禍走了。前幾年,大姑還得了一次腦梗。人們都以為她站不起來了,但出院的那一刻,她便把孩子們轟走,在門前的小路上練習(xí),一次次跌倒爬起,繼續(xù)練習(xí)。她強(qiáng)迫自己用手抓著飯往嘴里送,每天給自己包餃子吃,硬是把身體恢復(fù)成原來的模樣。
夜深了,我和母親留大姑睡在我家,可她還是執(zhí)意要回到爺爺那間土窯洞里。這么多年,姑姑們每次回來,基本都會回到那土炕上住。仿佛只有回到那里,才算真正回到了娘家。
月光照著八十多歲的爺爺和六十多歲的大姑,他們相互攙扶著走出門,我趕緊開了院子里的燈。那盞燈是當(dāng)過電工的父親裝的,它的光亮與馬路上路燈的光亮連成一片,把他們印在地上的影子沖得很淡。
三
清晨,霧氣把遠(yuǎn)山抹掉,把樹梢上那些潦草的鳥窩抹掉,遠(yuǎn)處傳來一片鈴鐺聲,一群羊正咩咩叫著從霧里穿過。
我起床時,母親已經(jīng)在霧里繞了兩圈,大姑也在村子里轉(zhuǎn)悠了好半天,正準(zhǔn)備生火呢。以前,我以為,每次回來在村里四處“巡邏”,是我——一個文藝女青年獨有的行為。這次從大姑身上,我才忽然發(fā)現(xiàn),遠(yuǎn)嫁歸鄉(xiāng)的人可能都是如此。大姑去看望那些老房老院子,看望那些老樹,也看遠(yuǎn)處的田地。爐子里的柴火燒得噼里啪啦響,大姑說,以前老學(xué)校院里的皂角樹死了,又說,東邊山上那些地,麥子長得不錯。
她也說自己每天醒來,其中一條腿總是麻木的,她要用整個身心帶著那條腿來回走,直到把身體完全走熱,它才會逐漸被喚醒。有時候?qū)嵲趹械米邉?,就拿著手機(jī),放戲曲。晉劇、秦腔換著聽,哄著自己走。她還說,去年在二姑家住,她硬是拉著全村的婦女一起跳起了舞,跳得好不好不重要,只要能讓胳膊、腿愿意活動就行。
飯后,老人們依舊陸陸續(xù)續(xù)來,眾人一來,她便成了中心。所有人都聽她講:每天要喝牛奶補(bǔ)鈣,要鍛煉身體,要輕松地活著。幾個叔叔嬸子爺爺奶奶都圍坐著感嘆,為什么別處的人都能活得那么自在?
大姑說,哪兒的人都一樣,人老了,就得自己哄自己,想盡辦法哄。這時,人們想起村委會還有一套鑼鼓,平時都是閑置的,只有等到過年時,年輕人從遠(yuǎn)處回來,才敲打一番。那個時候他們多是觀眾。雖是觀眾,手卻不閑著,在空中不斷比畫,到結(jié)尾處,也跟敲鼓的人一樣,把一只手揚得老高。
那一套鑼鼓、銅镲、銅鈸從村委會的庫房里搬出來。但村里人實在是湊不齊。我大爸只好給山那邊兩個喜歡熱鬧的老人打去電話,他們一聽,立馬就同意了。不一會兒,也晃著那種變形的腿來到了村委會的院子里。
只見墻壁上貼著一張寫滿粉筆字的大紅色樂譜。大家開始練習(xí)起來。整個山谷里回響著稀稀落落參差不齊的鼓聲。太陽越升越高,鼓聲似乎把霧給逼散了,遠(yuǎn)處的山巒、近處的樹木都清晰起來。
大姑并不去敲鼓,她先把母親炕上的被罩都拆下來,又把兩間房子里的窗簾摘下來,把爺爺?shù)拇矄?、被罩抱了來。洗衣機(jī)整整轉(zhuǎn)了一天都沒有洗完。她說,姑娘回娘家,就是來干活的。我頓時心生慚愧,這些年,我回來的次數(shù)有限,每次回來帶著孩子,又帶著工作,能幫父母做的事情實在有限。
她把那塊粗布床單從洗衣機(jī)里拎出來,搭在繩子上。我們一起將它抻開。上次,我跟長輩這樣一起抻床單是十幾歲的時候。后來,我去了外省。每次回來,都會發(fā)現(xiàn)這個家里與我有關(guān)的東西又少了一些。弟弟結(jié)婚時,占了我原來住的屋子。那次回來,墻壁粉刷一新,屋里擺放著嶄新的家具。我立即退了出去,急切地追問母親,我以前的日記本呢,我的書呢。母親讓我去牛棚里找。推開牛棚的柵欄門,兩頭牛警惕地瞪著我。眼前堆放著青草和雜亂的柴火,我不由得擦起了眼淚。我那時候說不清為什么會哭,只覺得自己的空間在這個家里不斷縮小。結(jié)婚后,村里人看到我,問候的話再也不是“你回來了?”而是“你來了?”,那被有意丟棄的“回”字,讓我難受了很久,那是一種強(qiáng)烈的被遺棄的感覺。
大姑用力拉扯著床單上的褶皺,說,當(dāng)姑娘的,不都得過這么一關(guān)。
隔壁的小老太太平時住在城里,偶爾回來看看。自從她公公被小姑子送去城里的養(yǎng)老院以后,他們便解脫了似的,不用總往家里跑。但每隔一兩個月,都會回來住兩天。在我們村,像她家這樣的有好幾個。她笑著說,就這么個破家,啥都沒有,卻總也惦記著。城里的房子,什么都有,但怎么也住不出感情來,畢竟是租來的房子。接著,她便壓低了聲音,說,環(huán)子的婚事黃了。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tuán)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