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紅蘑菇(小說)
他習慣性朝衣柜那邊瞭了一眼,恍惚覺得有什么地方跟以前不一樣了。到洗完臉,濕淋淋的目光停在洗手臺上,一只捏扁的潤膚膏像傷痕累累的士兵橫躺在那里,之前包圍在它身邊的她的面部維護隊成員全然不見,才忍不住開始喊她的名字,從衛(wèi)生間喊到小臥室,又從小臥室喊到廚房,書房架上稀稀拉拉幾本東倒西歪書,像一塊層層疊疊的頁巖化石,一下子向他傾壓而來。倒不至于猛然倒下,但他聽見自己的身體仿佛漏氣的氣球,正發(fā)出持久的呲呲聲。果不其然,茶幾上發(fā)現(xiàn)了她留下的字條。她倒向右邊的長條字體,并沒有因為放大而突兀,依舊如她一樣恍惚,隨意,若有若無,奇怪的是,他從“走了”這兩個字里,竟感受到一種陌生,銳利,不可侵犯的冷峻。
傍晚的光線讓屋子里起了一層薄霧,濕潤,空寂而清凈,仿佛她的遽然離場,僅僅是為了讓他的空間變得舒緩而開闊,他安靜地站在那里,接納了她的饋贈,并感受著輕松和緊張的輪流敲擊,一下又一下,凌亂而持久。
夜里,那個快要徹底抽離的夢境,因失去了她的守候,肆意地通過遲鈍的神經(jīng)末端,最終在視覺皮層和額葉區(qū)域壯大成形。他輕易就回到了十一歲時的深山,提著籃子去采蘑菇。穿過低矮的草叢,踩倒腳下幾朵野花,彎身捉了一只螞蚱捏著,蜿蜒的小路上,一只蜥蜴提早察覺他的到來,很快偽裝成一條砂石,趴在那里一動不動。后來他停在山下的小溪邊,灰色的小魚們組成一塊淺灰色的薄海綿,在水底粘在一起,又攤成一片,一條小魚快速而有力地掙脫越來越松軟、越來越薄的海綿領地,迅速從石縫里鉆出去,他便一路蹦蹦跳跳隨著它,不知是他驚擾了小魚,還是小魚抵達專屬藏匿地,總之他跟丟了,他撿了一根樹枝,試圖捅破流水,小魚早已無影無蹤。他不得不踏著嶙峋的石頭,朝山上爬。稠密的松枝們交錯編成一個大鍋蓋罩在頭頂,很快他就汗流浹背了,心里卻十分焦急,視線里,并沒有一只蘑菇等著他,用手臂抹去眼窩里的汗水時,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斑駁的光線里正在發(fā)生微妙的變化,先是視線越來越低,后來腳和手變得跟草葉一般大小,而眼前得青草迅速變得跟樹木一樣粗大。在青草與龐大的樹干之間,綴滿密密麻麻的黑暗洞穴,散發(fā)著潮濕的熱氣,似乎他要找的蘑菇們就在那里。他懷著緊張而害怕的心境,一步步挪向那些黑暗洞穴。
夢境是一個奇怪的場域,許多時候,做夢者的思維能夠在現(xiàn)實跟夢境之中自如穿梭,并決定著自我深入和抽離的秩序。他很確定,自己已成功穿越時間用二十多個年輪疊加的屏障,重新走回到熟悉的松林中,去尋找那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蘑菇,那些白色的,或深棕色的,帶著飽滿水汽和柔軟觸感的蘑菇,那些發(fā)散著莫名氣味,輕易喚醒味蕾和嗅覺,遠近不一、虛實相交的蘑菇,甚至他還對這個夢境的終極走向以及結束部分一清二楚,但即便如此,在低矮潮濕昏暗悶熱的松林空間,變小的他依舊被什么東西鉗制著,推攘著,不得不重新經(jīng)歷一遍抵達預料結局的過程。他提前在心里撒開恐懼之網(wǎng),將她的名字像哨子般預備在唇邊。只要走七步,或者十步,在密集的蘑菇群出現(xiàn)之前,有一只鮮紅的碩大的蘑菇會提前出現(xiàn),他來不及驚訝,便得迎以虛弱和慌張、害怕和掙扎來與之相對,因為在那只紅蘑菇層層疊疊皺褶之間,早已形成一張巨形大口。即便他停止行動,即便他已經(jīng)變小,那蘑菇還是要清晰而篤定地向他移來,沿著一條虛擬的直線。他渾身顫抖,牙齒和嘴唇不停地哆嗦,身體卻無法動彈,更別說快速躲到旁邊樹干后面,汗水從額頭流下來,經(jīng)過眼窩時將眼淚一并喊了出來,他很快嘗到了又咸又澀的味道。來自深處的低吼傳入耳郭,張開的大嘴里,一條深紅而然柔軟的喉管,正在變粗變大,自己就要順著那喉管滑進它深淵般的軀體之中,他甚至感覺到它看不見的牙齒,堅硬的,布滿縱紋,泛著惡臭的牙齒即將在穿透自己的骨頭。
時間的秒針終于停在了夢境截止時刻,他用盡渾身力氣,在清醒與迷糊中艱難掙扎,一次,兩次,無數(shù)次,強迫自己的聲線通過狹仄的嗓子眼迸發(fā)出來,成為液體或石頭,從無聲無息,到細如游絲,到大聲疾呼,血盆大口在閉合的同時將他一口噴出。他習慣地去喊她,那只熟悉的右手并沒有如常撫上他的左臉,他擦著額頭的汗水坐起來,想起她已經(jīng)走了。路燈燈光打在窗戶上,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她的枕頭也被帶走了,之前竟沒察覺。她怎么不帶走半邊床、半邊沙發(fā)、半個椅子、半臺冰箱、半個掃地機?他打開衣柜,三五件衣服黑黢黢地掛在那里,紙片般一動不動。
他和她是通過相親認識的,都是過了三十歲的年齡,都是中等個子,都戴著近視鏡,不好看,也不是很難看,大同小異的履歷,彼此來自農村的身份,讓他們很快就有了頗為共性的話題。第三次約會,兩個人坐在快餐店的塑料桌子兩邊,突然同時說了一句,我們搬一起住吧。說完兩個人都笑了。原本就是奔著結婚去的,這樣約來約去,不過多花時間多花金錢罷了。她本是跟人合租,行李收拾好,便搬過來。他的出租屋面積也不大,但兩室一廳,足夠兩個人過日子了,雖然距她上班的地方遠了些,但便利的城市交通已將所有的空間填滿,距離感縮短。通勤時間長點,在她也不是問題。男人的屋子相對簡陋,除去房東的基礎配置,屬于他的也只有床上用品了。他們在網(wǎng)上購置了洗衣機、冰箱、掃地機、換了沙發(fā),一個租來的小家很快就打理的五臟俱全了。
跟她在一起之后,他差不多半年都沒有夢到找蘑菇,更沒有紅蘑菇的影子,倒是夢到過其他,比如,在漫長的坡道上氣喘吁吁,莫名其妙就掛在石墻上上不去下不來,或者不停地拐彎向前之類的,但奇怪,也沒有夢見過她。
晚上下班,兩個人一起在廚房里做飯,吃完飯,就坐在沙發(fā)上聊天,暢想未來,結婚時,家里要添置一些什么,這里放一個工作臺,這里放一個音箱,墻上要掛個電視機,星期天要一起打游戲、聽音樂、追劇的。后來,他跟她講深山里的小村子,天很早就黑了,狼群和豹子以及獾和野豬常常像走親戚一樣來村里,每次都會順走一些戰(zhàn)利品,有一年竟然來了一頭熊,全村人嚇壞了,一到天黑就關門閉戶,呆在屋子里不敢出門。有一個膽大的人,覺得村里人真是沒用,便拿一把鐮刀去趕熊走,遠遠看見半間屋一樣大的熊,即便它的眼睛里滿是不屑,也讓他膽戰(zhàn)心驚,關鍵是熊也并沒有放過他,仿佛一直在等待他似得,悠悠然向他而來,他趕快趴在地上裝死,熊把他渾身上下聞嗅了一遍,這才離開。她也提起自己小時候生活在臨河的村莊,星星倒影在河水里,亮晶晶的,讓人生出伸手就能抓到一大把的幻覺。雨季,河流猛漲,差不多每兩年都會席卷村子一次,那時,她跟父母和妹妹就會抱著家里值錢的東西,站在高地,眼睜睜看著自家房子被源源不斷的流水侵占,最終,只剩下一個陌生而虛假的屋頂。
他們對彼此的出生地都有很大的興趣,乃至各自在心里盤算,怎么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到對方的出生地親歷一番。兩個人都是寡淡安靜的人,做的總比想的慢半拍,時間一長,這想法越來越淡,淡到好像兩個人原本就是孫猴子,連哪里出生都忘得一干二凈。
難得一次心血來潮,坐高鐵去三清山游玩,在海拔1300多米的地方,他們遇見了畫眉,他對著它們啾啾,它們便也啾啾回應,她稀見的松弛,笑得前仰后合,嘴里突然就發(fā)出一聲喵喵聲,仿佛那才是屬于她的語系,畫眉們冷了一瞬,隨即便此起彼伏地喵喵起來??粗蝗寒嬅及l(fā)出貓群的叫聲,是件詭異的事。下到海拔500米的棧道兩邊,到處都是橢圓或長橢圓形葉片的不甚高大的樹,導游說,這是青岡樹。她便對著葉片和樹干仔細查看半天,回頭跟他說自己正在讀的一本小說里,到處都是一種叫南水青岡樹的影子,雖然它們是不同的兩種植物,但它們有相同的學名,大約是一樣的植物吧。他也探頭過去?!皶锏乃鄬叽?,筆直,其實就是山毛櫸?!睂в谓由纤脑掝^說,“這里的青岡樹就是橡樹,詩人喜歡把它們寫進詩里的?!痹瓉砣绱?,兩人相似一笑。這一路下山,兩個人早已雙腿發(fā)顫,但因為這場對話,而變得無比輕松起來。
晚上住在山里,安靜的能聽到夜鳥煽動翅膀的聲音,聽到透山水從巖石中滲跌落下來的聲音,當然他們也聽到了彼此的心跳聲。面前這座山有1800多米的海拔,據(jù)說每一海拔高度分布的動植物都有不同,比如海拔500到1200之間的杜鵑花跟海拔500米以下的映山紅是有區(qū)別的,而海波1200米以上,杜鵑花這種植物將成為草甸,沒有任何開放甚至獨自生長的可能。就像科學和藝術的終極是宗教一樣,生命的最終也將趨向荒蕪,即便有愛,有陪伴,有感動和求生欲念,也再難開出美麗的繁花。一種似曾相識、萬古沉浮般的孤獨襲來,夜晚變得濃稠陰郁,一面永遠也無法沖破的墻橫亙在眼前,他突然焦躁起來。
那夜,他又去尋蘑菇?;@子是他夢里必備的器物,既可以替他撐開密密麻麻的樹枝,還可以在遇到危險之時讓他緊緊攥住,而尋蘑菇,是進入夢境的成因,只有這兩樣東西同時存在,那只鮮紅的像血一樣的大蘑菇,才能沖破他的防線,進入夢宮。是她輕柔地喊著他的名字,冰涼的右手撫在他的左臉,讓他從紅蘑菇的口中逃出來的,他忍不住抓住她的手,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從三清山回來,兩個人的關系似乎更近了,即便上班間隙,都忍不住要通過手機跟對方多說幾句話,好像長在彼此心里的草,隨時都得看見對方在風里招搖的樣子。奇怪的是,關于結婚以及婚后生活的話題,竟戛然而止,仿佛他們在某個神秘之所,有過一次共結連理的誓言,再不必通過一個儀式來維系彼此的終生,也不必擁有一整套象征性的禮服裝飾生命的瞬間,更不必留存一個新生命來作為婚姻的證據(jù)。
沒有了結婚這個話題,晚上的時間便空出很多。好在小書架上的書,正越來越多,有時是他的,有時是她的。他喜歡歷史和佛書,她喜歡文學和藝術。他們就坐在沙發(fā)上看書,起先會靠著彼此,特別是她,遇到書里情節(jié)緊張時,還會更緊地靠靠他。也不知什么時候,沙發(fā)的兩頭成為他們彼此的據(jù)點,甚至根本不會坐錯,好像有人用無痕筆劃了一個圈,他們照著那樣的圈子坐進去才穩(wěn)妥。有天他回來的早,突發(fā)奇想,坐到她的位置上,沙發(fā)下的一股氤氳著的陌生氣息讓他感覺不適,即便他們已經(jīng)在一起五年了,即便他們習慣像影子一樣追逐著對方,那一刻,他突然覺得他們終究是彼此的陌生人。
當然,每次蘑菇群再次尾隨那只碩大的鮮紅的蘑菇而來,都是那只冰涼的右手來拯救他,有天醒來他抱著這根救命稻草忍不住嗚咽起來。如果沒有要吃掉他的那只紅蘑菇,他的夢里應該是老家的深山,乳白的潮濕的花朵般盛開的小蘑菇,父母虛幻的臉,他們還那么年輕,帶著日光般的笑意。兩人剛同居的那段時間,他特別渴望她能在噩夢醒來的夜晚,問起他的父母,或者問他為什么不喜歡吃蘑菇,那時,他或許會將壓在自己心底的秘密全部傾吐,說父母在他眼里最后的樣貌,像兩只干透了的蘑菇重新泡進水里,鼓漲得泛著曖昧的深紫色光澤;說姑丈錐子似的目光,一下一下戳著他少年的自尊;說拙劣肥大的舊衣服,說補滿補丁的短褲子,說大腳趾永遠露在外面的尷尬;說自己長達七年的村莊嘲弄緩刑期;說自己終于走出深山時的心碎和輕松。可是,沒有,她只是靜靜地,通過雙手的意念,來達到安慰和給予的目的。有次她無意提起自己的父母,說留在父母身邊的妹妹,也因此她就有不回去的理由。他想,自己對她的失望大約就是從那個時間開始萌芽的,一種將自己裹緊并拒絕任何進入的姿態(tài)。仿佛迅速傳染開來的戰(zhàn)劑,他漸漸也被她復制粘貼成同樣的姿勢。她愈發(fā)安靜,他也不得不愈發(fā)安靜,他們活成了屋子里的任何一件家具和電器,活成了沙發(fā)的左邊和右邊。
防盜門上的浮塵像睫毛上的霜,只有開關的時候才會讓人心里有細微的不適,離開它,進入或轉身,其他繁冗雜事紛至而來,它便會回歸于一扇門的功用,封閉的,冷漠的,拒絕的,保持著相對的安全感,以及不可侵犯的邊界感。據(jù)說事物因其太過熟悉而失去神秘性,變得平淡,會被人漸漸遺忘,最終丟棄。他幻想只要打開防盜門,就能看到她在夕陽中的影子,但屋子里照舊空蕩蕩的,他像極了被丟棄的某個物件。他將鑰匙扔進柜上的小簍子里,小簍子略比他的拳頭大些,來自許多年前,時間在每一根藤條上都留下深深的痕跡,那是他們在一起時的塵土和濕氣,風和光,笑與嘆息,乃至憤怒和淚水的組合物。他記得有兩次她說過要換掉它的話題,甚至某次夜市攤上,她還相中過一個類似的瓷品,但到底為什么最終并沒有被替換,他卻一點印象也沒有。
她的出走在他看來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起碼這個頭是他起的。那是他們從三清山回來一周后,他跟公司申請了年假,背了一些簡單的日用品,住進了郊外的萬松寺。之前他沒有跟她打招呼,甚至臨走時還故意將手機落在了家里,就是她放紙條的地方。這點上,他承認自己的怯懦,起碼她敢說“走了”,即便透著虛弱的氣息,那也是超越他的一種勇敢表現(xiàn)。而他只能靜悄悄消失。萬松寺很小,只有大師傅和小師傅兩個出家人在此修行,香客也少,他跟在小師傅身后,做早課,晚課,去山后的菜地澆水,摘菜,幫廚,晨鐘暮鼓,一天下來,渾身疲憊,心卻又靜又滿,像一缸幽幽的水。是離開她的緣故嗎?還是離開世俗的緣故?他想了好幾天,也沒想明白。他回來那天晚上,比下班時間稍晚了一會,她正在沙發(fā)上看書,朝他淡淡一笑,仿佛他消失的這幾天,時間并不存在,他們依舊接續(xù)著時間的起承轉合,亦步亦趨,步步不少。倒是國慶假期前,她跟他說想回家看看父母,他也跟她一樣,朝她微微一笑。他沒有從她的目光或行動中看出別的意思,比如,她是想讓他陪她回去,兩個人在一起,似乎坦誠到不必客套,又似乎各自鎖緊房門,抵觸著彼此的叩擊和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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