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火】跛腳潘哥(散文)
一
離村莊約三四百米的麥田旁,孤零零立著兩間簡陋的小屋,一半青磚,一半土坯。形狀各異、粗細不一的樹枝深深扎在土里,隔出幾十平米的空地,這就算作是院子?;h笆院沒有門,哪怕是一個簡易的柵欄門都沒有,只留下一個一米多的豁口,當作出入的通道。籬笆院內(nèi)一條碎磚塊鋪的窄窄甬路,從“院門”直直延伸到小屋前,甬路兩邊的土地上分了三五個小小的畦,分開種著豆角、茄子等蔬菜。小屋前還有一個很小的花池,里面卻沒種任何時令花卉,只栽著一棵不很高的檜柏。
小屋里住著一個人,一個四十多歲的精壯漢子,黝黑的皮膚,寬寬的胸膛,虎背熊腰,眼大口闊,看起來神采奕奕。這個漢子在接人待物方面稍顯木訥,秉性剛正火烈,這種性格對于喜歡的人來說會覺得他可以深交,而對于不喜歡的人來說則老死不相往來。雖如此性格,但他對小孩子卻又有著和藹的一面,對于小孩子的調(diào)皮整蠱他從不在意,甚至有時還和他們一起游戲玩耍,因此在小孩子們中間他很有人緣,時常會有一些小孩子到他的小屋里看他編籮筐,聽他講故事,把個狹小陰仄的屋子擠得不透風雨。
以上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情景再現(xiàn),那時的我也就五六歲,我會和其他玩伴一樣,背地里喊他“跛子”,當面喊“潘哥”。喊跛子是因為他右腿走起路來有些跛,之所以喊他潘哥,則是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他的輩分。
他原不是我們村莊的人,聽大人們說十多年前的一個冬天,他跛著腳乞討來到我們村里,當時衣衫單薄且襤褸不堪,蹣跚進村后倒在了一戶鄉(xiāng)親門前,大家發(fā)現(xiàn)后喂了他一些湯水,喚醒后他的眼神散亂而略帶驚慌。村長問他底細時,他也支支吾吾,只說家人在戰(zhàn)亂中走失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從哪里走來的。好心的村長便讓他暫住進了村部,順便晚上給守夜,平時給他送些吃食。誰知他這一住下就不走了,別人也不好攆他,好在人勤快,除了將村部打掃的干干凈凈,誰家要是有人喊他搭把手,他也從不拒絕。除了性格有些火爆,平時少言寡語外,其它方面都還好,慢慢地全村人都接納了他,把他當成了了村里人。
他自己說姓潘,記不清自己究竟多大了,一會說三十二,一會又說三十五,于是村里人覺得自己比他大的就喊他潘子,比他小的就喊他“潘哥”,漸漸的連小孩子都喊他潘哥了,到我出生時依舊這樣喊,仿佛這就是他的名字。
二
潘哥住進村里后,和村里人逐漸熟絡(luò)起來,而大家對他看法不一,有人喜歡他勤快助人,有人則私下埋怨他脾氣火爆,、警惕性高,極易與人發(fā)生沖突,于是大家對他也就敬而遠之了。后來經(jīng)過村干部商議,同意他在村外的田地邊蓋兩間房,然而他根本沒有建房的材料,更遑論資金。又有人出主意,借給他一輛小推車,讓他把村里坍塌老房子的舊磚瓦拉過去,自己再做一些土坯,就可以建兩間小房子了。村里又同意他砍伐幾棵老榆樹當作檁條,割一些水泡子邊上的蘆葦編制一番鋪在檁上,上面再抹一層泥巴就成了房頂。村里人誰有時間就去搭把手,就這樣足足干了半年多,兩間小房子才落成。
村里又給他分了兩畝薄地,周濟他一些日常雜物,勉勉強強算是能生活了。他自己也很知足,搬進“新房”那天,他拖著跛腳到每家門前磕了一個頭,雖然沒當面說一句感謝的話,但發(fā)紅的雙眼已經(jīng)可以看出他的激動。
住進自己的小屋后,他更加勤快了,除了打理自己的二畝地外,還從溝渠里砍來荊條,編制一些籮筐拿到集市上售賣,收入雖然微薄,但一個人用度也節(jié)儉。就這樣過了兩年清貧的日子后,他還清了之前借鄉(xiāng)親們的米面糧油等物什。
小院開墾的菜畦精心打理,收獲的蔬菜他一個人根本吃不掉,就把多余的送到村里分發(fā)給鄉(xiāng)親們。不過他只是把一捆捆菜放到別人家門口,從不打招呼,放下就走。久而久之人們也就習(xí)慣了,只要看到大門口放著菜就知道是“跛子”送來的。
待到我長到五六歲時,他應(yīng)該有四十幾歲了,性格雖然還是急躁,但沒了之前的火爆,和鄉(xiāng)親們偶爾也攀談幾句。我們這一幫小孩子之所以喜歡它,不只是因為他會講故事、玩游戲,還會一手很準的彈弓。他給我們做的彈弓很精巧,但是見到我們打鳥總沒準星,他就急扯白咧地奪過彈弓,說上一聲:“看著!”雙手拉滿彈弓,左眼一閉,右眼一瞄,后手一松,一顆石子就朝十幾米開外的樹上飛去,一只麻雀應(yīng)聲跌落地上。然后看不到他有多么得意的神情,只把彈弓又丟回來:“學(xué)會了沒?好好練練去!”
據(jù)說自從他來后,附近的麻雀都少了,因為他不僅教過我們打彈弓,也教過哥哥他們,甚至還教過小叔他們。
三
他說過他家的籬笆墻是為了擋住那些貓狗的,以免進來踐踏畦里的菜,而之所以不安門,是因為房子都是鄉(xiāng)親們幫忙建好的,又怎會防著他們,隨時歡迎鄉(xiāng)親們來串門,雖然除了我們這么大的小孩子外,大人們幾乎不會光臨。
潘哥講的故事很精彩,很多時候他都是一邊熟練地編著籮筐,一邊講故事,周邊圍著一圈小孩子聚精會神地聽。故事的內(nèi)容很廣,有神話的、有民間的、有童話的,更多的一些是與戰(zhàn)爭有關(guān)的。
后來有傳言,說他有一天喝了兩杯酒,微醺之際流著淚說他曾經(jīng)是國民黨軍隊中一個大頭兵,和日軍干過,和解放軍也打過,打了十幾年的仗現(xiàn)在淪落到這個地步。他十幾歲時稀里糊涂被征了兵,參加了無數(shù)次的戰(zhàn)斗,由于槍法好也受到過嘉獎,可是由于性格原因一直沒有升官。幾年后,等到解放戰(zhàn)爭結(jié)束時,他從死人堆里爬出來逃回老家,然而家中已經(jīng)破敗不堪,蛛網(wǎng)塵封。尚未打聽到家人的情況就被村民認了出來,說他是國軍惡勢力,便抓起來綁到了村部,準備第二天送到縣里去發(fā)落。好在一個很好的發(fā)小冒著風險,半夜三更把他的繩索解開,悄悄告訴他趕緊跑,越遠越好,到了縣城說不定會吃槍子。發(fā)小還告訴他,他的家人都死在國民黨飛機的一次轟炸中了,被鄉(xiāng)親們草草埋在了后坡上。于是他含著淚,跛著腳,摸到村外后坡邊,也不知道哪個是家人的墳塋,只朝著遠處磕了幾個頭就急匆匆溜走了。一路走一路乞討,到我們村時由于衣單腹空就暈倒了,這才有了前面的事情。
這僅僅是一兩個人的傳言,大家有相信的,也有說是傳言者造謠,因為潘哥自己從不承認說過這些話。不過事實也好,謠言也罷,自此以后,他在小孩子心中就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我覺得那些傳言不是謠言,因為潘哥打彈弓的姿勢和打槍很相似,關(guān)鍵是打得也很精準,而且他還用榆木做過一把手槍,十分逼真,就藏在他的枕頭下。那次也是湊巧,我本想偷摸進去嚇他一跳,結(jié)果進門就看到他正倉皇地將一把精巧的木手槍往枕頭底下塞。我說想看看時,他卻眼神慌亂地說我看錯了,我再央求時,他就瞪眼發(fā)火了,并警告我別跑出去亂講,否則再不跟我玩了。當時屋里光線有些暗,我也不十分確定我看到的是否準確??蓚餮砸怀鰜恚揖驼J定我沒有看錯——那天我看到的就是一把“槍”。另外,他講起那些有關(guān)戰(zhàn)爭的故事更是繪聲繪色,聲情并茂,很能引人入勝,如同他將親身經(jīng)歷講給我們聽一般。因此,我確定那些傳言不是訛傳。
不過這也就是我心中的一個好奇點,具體他當沒當過兵和我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
四
有年冬天,我和一個玩伴在水泡子里溜冰,誰知我不小心滑進了撈魚的冰窟窿里。好在當時我反應(yīng)快,在下半身跌落寒冷的水中時,急忙伸開雙臂架在了冰面上。玩伴見狀也慌了,過來拉我的胳膊,結(jié)果冰面太滑無從著力,而我身上的棉衣浸水以后沉重無比,因此他不但沒把我拉上來,甚至我感覺到體力不支身子正緩緩?fù)鲁?。玩伴急的又哭又喊,我也咬緊牙關(guān)堅持著。由于水泡子是在村外,冬天地里沒活計,大人們很少出來。這里只離著潘哥的小屋近些,希望他能聽到呼喊聲過來救命。
千鈞一發(fā)之際,果然聽到呼聲的潘哥跛著腳趕來了。他連跑帶爬地來到我們跟前,緊緊拉住我的胳膊,用力把我從冰洞里提了上來。受到驚嚇的我再經(jīng)過冰水浸泡,戰(zhàn)栗著不能走路了。潘哥不怕濕冷,背上我一瘸一拐地送回了家。簡單說明了經(jīng)過,不顧父母的挽留,跛著腳回到他的小屋里去了。對著他遠去的背景,父母喃喃道:“真是一個好人!”
后來父親買了兩瓶酒去謝他,他也沒十分推辭,只說無需見外,誰見到都會救人的。而這事發(fā)生后,潘哥在我心里更親近了一步,畢竟是救過我命的人。
我也見過他火爆的脾氣,這個還是與前面所說的傳言有關(guān)??赡苁怯泻檬碌娜艘恢痹诎l(fā)酵此事,越傳越離譜,什么他是從俘虜營里逃出來的啊,什么他是國民黨留在大陸的奸細啊,等等。不知這些事怎么就傳到他的耳朵里,他直接就找上門理論去了。當時他臉通紅通紅的,脖筋凸出老高,堵著門就罵開了??赡苣羌一锏拇_是心虛,被這么堵門罵硬是沒敢出屋,只讓他媳婦出來說本人沒在家,有啥誤會回頭解釋開。他還是不依不饒,什么“大丈夫敢作敢當”“別學(xué)縮頭烏龜”之類的話都出來了。街坊們見事情愈演愈烈,紛紛上前解勸才緩和下來。臨離開,他一拳重重砸在了那家的木門上,才拖著跛腳憤憤地走了。
自此,關(guān)于潘哥的謠言再也聽不到了。也許有,只不過傳的更私密罷了。因為這次沖突,他顯得更像一個有血性的軍人。
五
時光如村外吹過的那陣風,又似我們遺失的童年,去了就是去了,你找不回,也追不上。由于被他救過一次命,這些年我家與他走的很是親近,我樂意用他的故事陪我長大,他也樂意同我講他的故事。一晃十幾年又過去了,我長大了,潘哥也滄桑了不少。
我出外求學(xué)那年,正是潘哥病重的時候,雖然他也就六十左右的樣子,但再沒有了我最初記憶里的精氣神。我到他的小屋里與他作別時,見羸弱不堪的他躺在炕上,他望著我欣慰地笑著,我看著他則強忍住難過的淚水。
“好好去學(xué)知識吧,以后有出息。”
“嗯。”
“出去好好照顧自己,別惦記我,生死有命。來村里這么多年,鄉(xiāng)親們都很照顧我,值了!”
“嗯?!?br />
“對了,我知道你一直好奇,前些年傳言我當過兵的事,還有那把木槍……”
“呃。”
潘哥哆嗦著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樣?xùn)|西,正是多年以前我見的木頭槍。
“沒錯,我是當過兵,那天我是喝了酒說走嘴了。不過傳言里好多事都不是真實的,是他們添油加醋,所以我才找到××門上吵架的。再有,之所以我不承認,是因為怕別人知道我當過國軍,看不起我……這把木槍你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在就送你留個念想吧?!?br />
我顫抖著接過來:“潘哥,你,你會好起來的?!闭f著這話我自己都有些哽咽。
他微微搖搖頭,又微微點點頭。
“還有,我知道你們背后都喊我跛子,你想知道我的腿是怎么回事嗎?”
“難道是打仗時……”
“嗯,那次戰(zhàn)斗很激烈,我們連負責阻擊。結(jié)果解放軍火力很猛,一梭梭子彈朝我們打來,一顆顆手榴彈朝我們飛來,不巧一顆榴彈落在我們身旁,我班長撲到我身上,結(jié)果他被炸死了,我只被飛起的彈片扎殘了右腿……”說著說著他的眼里泛出了淚花,仿佛那場戰(zhàn)斗的情景正在他眼前閃現(xiàn)。
“后來我裝死爬了出來,溜回了家……可我班長都不知道被埋哪里了,我只記得他叫張柏,所以我就在院子里種了一棵柏樹,雖然我聽說陽宅種柏樹不吉利,但我多活了這么多年是用班長的命換來的,一直忘不了他的恩情……我和村長說過了,我死后的骨灰就托他埋到院子里的柏樹下——這個家離村子遠,又破,沒人會稀罕,讓它自生自滅吧,就當我來這個村子是一個夢,現(xiàn)在夢醒了,它也該隨我一起走了——村長答應(yīng)我了!”說到這里,我見他淚花的后面露出一絲欣慰。
原來如此,到這個時候,藏在我心中的疑團,也許也是鄉(xiāng)親們心中的疑團,才有了真正的答案。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說了好多之前沒說過的話,讓我對潘哥有了更清晰的認識。
再后來,我遠走他鄉(xiāng),一年后方歸故里。那個時候,潘哥老屋前已堆起一個小小的土丘,土丘后的檜柏仿佛又長高了一截,在風里孤獨地搖曳著……
2024.3.20廊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