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與魂】【籮筐】血故事,傳承千年的藝術(shù)瑰寶(小說)
一
門,“吱呀”一聲,從外面被推開。
看得出來,德運老漢正緊縮眉頭想著事,啥也沒聽見,翹著二郎腿,端坐在靠背椅子上,不知是著涼,還是怎么了,會時而咳嗽幾聲。
“爸,想啥呢,那么專心,連家里來人都沒聽見,要是來了賊,別說是家里的東西,我看,連你也能被偷走賣了。”
“你這死女子,回來就回來,那么大聲干啥,得是想嚇死你老子啊?!钡逻\老漢確實被嚇了一跳,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重新坐好,穩(wěn)定了心神,“幸虧是你,要是你哥,我非狠狠打一頓不可,要不然,沒大沒小的,一天天的,沒個正形?!?br />
“我哥?遠在天邊啊,你想打,最起碼,也得坐上飛機去打才行,哪像我,近在眼前,說打就能打?!?br />
“別嬉皮笑臉了,說正事,你回來干啥?”
“不是你讓我回來的嗎?這才剛剛過了小半天,你忘了?”
“對對對,是我老漢忘了。”德運老漢想了起來,臉上笑瞇瞇的,“雪晴,你今天去相親,效果怎么樣?”
“我今天專程來跑一趟,只有一個目的,也就是一句話?!毖┣绲纱笱劬Γ蛔忠蛔滞轮?,“別,再,讓,我,去,相,親,我,有,對,上,眼,的,帥,小,伙。”
“你那帥小伙在哪?讓我看看?!币宦犇窃?,德運老漢頓時來氣,“你沒看,你今年都多大了,再看看咱村里,有你那么大,還光桿司令一個的嗎?平日里,我都不敢出門啊,熟人見了,不管誰,都在問你的個人大事,好我的倩蛋蛋哩,我這老臉沒地方擱呀?!?br />
“老臉沒地方擱,那最好,不要出門了,正好有時間研究你那心肝寶貝——血故事!”
這招真管用,雪晴一說“血故事”,德運老漢馬上不吱聲,嘴巴張了張,想說點什么,又沒有吐出來半個字,看那肚子里鼓鼓的,好像有好多話,怎奈啥也沒有說出來,到最后只能長嘆一口氣罷了。
“爸,不要難過,總有出路的,不是還有我嗎?”雪晴眨著眼睛安慰著,“從小到大,咱們這血故事,我看了這些年,里頭的渠渠道道,旁人不知道,我門清著呢。”
“你還門清?你會裝血故事?”德運老漢沒好氣白了一眼。
沒管那些,雪晴繼續(xù)說:“咱這血故事,從北宋年間開始,已經(jīng)傳承上千年。咱們村也是從那個時候,從山西移民到這里,一扎就是上千年,也把血故事這門絕活帶到這里。還有咱們村這些老把式,可以說都會裝血故事,現(xiàn)在不缺手藝人,只缺掌門人?!?br />
“咋?你想當掌門?”
“不行嗎?”
“好我的娃呀,這哪是你這女娃家能干的事嘛?”
“除了我,還有誰?你掰著手指頭數(shù)一數(shù)?!?br />
德運老漢再次沉默了。
雪晴好像變成了老師,在給學(xué)生上課:“咱這血故事,有四大亮點,分別為驚險奇全。驚在表演的道具都是真家伙,全是真刀真槍真血,看了甚至有害怕的感覺,通過老把式的絕活,把那些砍頭、刺喉、割耳之類的血腥場面,變成生動的‘啞劇’,令那些看了害怕的人,都會產(chǎn)生好奇心,其中的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給人帶來感官上的刺激和心靈上的震撼。險在表演的都是赤裸上身的真人,那些流著鮮血的傷口、明晃晃的刀具,任誰看了,心間都會為之一顫,手腳發(fā)抖是常事。再說奇,這也是血故事最神奇之處,大家都知道裝扮血故事不可能真把人頭砍了,或者拿大刀真的砍下誰的手,可那些逼真的造型又是怎么裝扮而成的,那個問題,成為看過血故事表演的普通觀眾都在思考的難題。這絕活,就是所謂的裝刀,一半在前、一半在后,或者一半在外、一半在里,有時為了吸引觀眾的眼球,還會在暗處裝上彈簧,讓演員身上的大刀在動、血液在流,那樣一來,帶來的震撼更加強烈。最后說全,那是咱們這血故事涉及的領(lǐng)域全面,名著故事,民間傳說,戲劇橋段,應(yīng)有盡有。凡是弘揚懲惡揚善的劇情,都能用血故事這門技藝表達,咱們這絕活,看著血淋淋,確實害怕,實則是要用那些‘血淋淋’的場面,告誡咱們的后人,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假丑惡’,讓后世子孫明白要走正道的道理,這才是咱們村這些人始終堅持傳承這門絕活的初衷?!?br />
“你說的,都對著呢?!钡逻\老漢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可,這里頭的難,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容易,現(xiàn)在最缺的,還是錢?,F(xiàn)在,和過去不一樣了,放在過去,一說血故事,人人響應(yīng)。再看最近這幾年,一提血故事,不是你有事,就是他還忙著別的。要不是村里還有這幾把老骨頭,咱這血故事,早沒了影子。女兒啊,你有那個心,我和你那些伯伯叔叔們,還有躺在地下的先人們,已經(jīng)很滿足了。你就去忙你的事業(yè)吧,我現(xiàn)在和你媽一樣,就盼著你早點成家。你哥遠在天邊,你媽去了那邊幫忙看娃,不管咋說,可以說是扎在祖國的土地上了,沒有給我和你媽丟臉。至于咱這血故事,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肯定能守住這門絕活,至于有沒有人肯從我手里接棒,那就看天意了,看天意嘍……”說著,說著,兩顆渾濁的老淚從眼角涌了出來。
那一幕,看得雪晴心里也怪難過的,多年前的一幕幕再次涌入心頭,浮現(xiàn)在眼前。
二
在村里那些孩子心里,雪晴絕對是神童下凡,不為別的,只因她能準確判斷哪一天能看血故事表演。別人不知道為何,她知道??斓饺兆?,她爸準會變得神秘起來,和平日里完全不一樣,似乎防著誰,不管干啥,都和電視里的地下工作者一樣。她一見,掐指算算,看哪天是重大節(jié)日,心里馬上清楚了,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和她交好的小伙伴們都知道了。但她只知道具體的日子,至于血故事怎么裝扮,她完全不知道,那時她還小,能準確判斷日子,已經(jīng)非常了不起了。
到了看血故事的日子,村里準會熱鬧起來,方圓幾十里,甚至上百里的老鄉(xiāng),也會騎著自行車,開著拖拉機,前來觀看。村里的土巷道里,目之所及,全是黑壓壓的人多,一不小心,準會踩著旁人的腳。最想看血故事的,還是那些孩子們,他們陸續(xù)爬上大樹,在樹上展示著絕技,你抓著樹枝耍單杠,他一只腳懸空站著,地面上的大人,不是在叫好,就是在叮囑樹上的娃娃們,要小心,不敢摔下來。敢上樹的,通常都是男娃娃,女娃娃一般都站在自行車的后座上或者拖拉機的車廂里,但也有特例,就比如雪晴,也會爬樹,在樹上展示絕技,反觀她哥,和個女娃娃一樣,不會爬樹,也不敢爬樹,靜靜地站在拖拉機車廂里焦急地等待著。等待的過程是漫長的,娃娃們并不是沒有事干,嘰嘰喳喳討論著上次是啥時候看血故事的,哪個演員的扮相最逼真,他們會學(xué)著記憶中的劇情表演,雖說孩子氣十足,看著一點也不專業(yè),但那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開心與滿足,依然是值得銘記的。
那一天,雪晴的人緣特別好,甭管是誰,見了她,準會問一句,你爸今年準備裝幾臺,她眨眨眼,數(shù)著手指頭,從1開始數(shù)著,數(shù)字越來越大,數(shù)來數(shù)去,甭管跟前的人怎么問,她就自顧自數(shù)著,搞得那人自討沒趣,便不再追問,去了別處找人說閑話。倒不是她不懂事,用她的話說,那是為了增添血故事的神秘感,才故意那么干。別看她還是個小娃娃,對于血故事的精髓,已經(jīng)了如指掌,受她爸的影響,她在那一陣,不管干啥,給人的感覺,也是神神秘秘的。
前一秒,人群里亂哄哄的,連著幾聲竄天猴過后,人群里頓時靜悄悄的,緊接著,鑼鼓聲傳遍村子的各個角落,這也意味著血故事表演即將開始。人們很自覺讓出一條道,離得遠遠的,能看見載著鑼鼓表演的農(nóng)用手扶正慢慢走來,眼尖的,定能看見兩根長竹竿插在車廂兩旁,還有綁在竹竿上頭的橫幅以及橫幅上的大字——西溝村血故事社火會。
心心念念的血故事特技,近在眼前,每個人都是滿臉的渴望與期盼,在場的,沒有任何人言語,無一不是在用目光迎接血故事。每臺血故事的背后都有一個典故,看了血故事,人們準能想起這臺血故事要闡述什么道理。觀賞時,人們沒有時間想別的,只是在努力記住當天的全部演繹,好在日后,想看血故事了,在腦海里回味回味,用來解解饞。血故事表演之所以能引來那么多的觀眾,除了前文敘述的四大亮點,還有另外的看點,最大的看點是會現(xiàn)場表演砍頭或者扔飛刀。隨著行刑官一聲令下,鞭炮聲響起,煙霧四散,人群躁動,等周圍安靜下來,觀眾瞪大眼睛看一看臺上,誰知,罪犯的腦袋早已落地。當然了,落地的腦袋肯定不是真人頭,那里頭的玄機又在哪里呢,這就是血故事的最大看點了,那個疑問,也能令觀眾牢牢記住血故事,讓他們在茶余飯后認真想一想其中的奧妙之處。
雪晴始終在等那張熟悉的面孔,她深信能等來的。
“看,那是雪晴的爸爸?!?br />
也不知是誰眼尖,先看見了,緊接著,雪晴能察覺到數(shù)以萬計的目光朝著她射了過來。那一刻,她非常自豪,同時,她也給自己一個目標,長大了要和她爸爸一樣,成為裝扮血故事的手藝人。
包括雪晴在內(nèi),人們都以為血故事會一年年上演,可誰也沒有想到,血故事竟然在多年以后沒落了。似乎是一夜之間,血故事再也不被人提起,人們也沒有曾經(jīng)的熱情,就連當年很多的演員、手藝人,不知是忘記了還是怎么的,總之是不愿提起,更不會去表演、裝扮。
唯有雪晴,還有雪晴爸,也就是德運老漢,現(xiàn)任的西溝村血故事社火會會長,以及僅有的個位數(shù)鐵桿粉絲,還在苦苦堅守著。他們還會每年選個時間裝一臺血故事,只是不再公開表演,演給自己看而已。他們也不再是從前那樣神神秘秘的,封鎖現(xiàn)場不讓任何無關(guān)人員觀看,而是大大方方地打開家門,在家里裝扮,根本不怕被人看見,不用擔心有人學(xué)會血故事特技,他們只盼著有人愿意看、愿意學(xué),更眼巴巴地祈禱著有人樂意從他們手中接走這面?zhèn)鞒星甑拇笃臁?br />
三
時值地地道道的盛夏,太陽如同火輪,天剛剛亮沒多久,已猛烈噴射著火焰,搞得莊稼地里快要著火了,幸虧引黃渠來了水,人們急急忙忙去澆地。家里地不多,兩畝多一點,引黃渠水大,沒用多久,德運老漢忙活完畢,扛著鐵鍬朝家走去。半路上,碰到老鄉(xiāng)說了兩句閑話,得知雪晴剛剛回來了,正站在家門口,身旁還有個小伙子。一聽還有小伙子,他加快了腳步,恨不得馬上飛起來,去見見那個小伙子,多日以來的陰霾,馬上散去了,他心情好得不得了,哼著唱著。
離得遠遠一看,雪晴身旁果真有個小伙子,個子高她一頭,挺好挺好,德運老漢心里念叨著,高興極了,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快步走了一路,明明有些困了,馬上又有了精神,忙快步上前。見她倆始終在說些什么,看樣子,聊得挺投入,有人到了跟前,也沒有察覺到,他沒有開口說話,上下打量著眼前的小伙子。真是好娃呀,整個人,瘦又高,臉型正,尤其是眼睛,會說話,最主要的是他女子喜歡。他原以為能聽到一些別的消息,悄悄走到跟前,豎起耳朵,仔細聽了一會兒,內(nèi)容竟然全是血故事。
德運老漢馬上有點不高興了,冷哼了兩聲。
雪晴止住話匣子,扭頭一看:“爸,你啥時候回來的?我剛剛準備去地里找你。你回來了也好,不用我跑了?!?br />
“你怎么又回來了?”
“怎么?你不待見我?”
“給你說過好多次了,趕緊辦你的正事。你這娃,咋回事嘛?”
“我現(xiàn)在辦的就是正事,而且啊,有眉目了?!毖┣绶籽?,“你這老頭,別把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你以為,我愿意管你那血故事,我還不是看你天天吃不好、睡不好,才費神費力在縣里跑、市里跑、省里跑,要是還沒個眉目,我都準備上京呢?!?br />
“還進京?你干脆上天找玉皇大帝去,越說越來勁了?!?br />
“行了,不扯別的了,我這次回來,真的是在辦正事?!毖┣缰钢慌缘男』?,“這是縣政府的王先生,來咱們這里了解一些情況,當然了,最主要的,還是咱們村的血故事特技?!?br />
“啥王先生,叔,我叫王晨曦,是雪晴的高中同學(xué),目前在縣政府工作,最近,我時常聽雪晴說起咱們村的血故事特技,就想著來了解了解情況,最好能找到傳承人。”
一聽兩人是同學(xué)關(guān)系,德運老漢問:“你結(jié)婚了沒有?”
雪晴直接懵了:“爸,你問人家那話干啥?”
“我還不是為了你啊?!钡逻\老漢期待著王晨曦的答案。
“我連對象都沒有,和誰結(jié)婚?。俊蓖醭筷卮鸬?,臉也紅了。
“太好了,太好了。”德運老漢馬上熱情招呼著,“快快快,快點進屋,說起咱們村的血故事特技,你要找我,那絕對是找對人了。倒不是說我是現(xiàn)任會長,這里頭的門道,我全部清楚,我搗鼓了整整一輩子。換成旁人,不一定能和我一樣,說得那么完整。”
一塊進了屋,王晨曦接住話茬:“我知道,我知道,雪晴說的,已經(jīng)令我非常震驚了,您老的經(jīng)歷,肯定比她見到的、聽到的,更豐富。我應(yīng)該早點來見您才對,看我,太不懂事了?!?br />
德運老漢擺擺手:“別您了,好不好,你要不嫌棄的話,叫叔?!?br />
“是,是,聽您的。叔,咱這血故事,目前的現(xiàn)狀,我聽雪晴說了。這次來啊,我是這么想的,要是方便的話,我是說,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裝扮一臺,讓我拍個視頻,回去了,方便我寫材料往上面反映情況。”王晨曦反復(fù)搓著手,“要是有特殊情況,叔口述,我錄個視頻也行,不過,單純口述,肯定沒有實景直觀。當然了,到了這里,肯定要聽叔的安排。叔說怎么辦,就怎么辦,我這邊一定遵從叔的意思,不能讓叔為我這要求犯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