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既往】禾河瑣憶(散文)
一
禾河離我家十里開外,看似與我沒有多大關(guān)系,但那是我們這一帶人們通往鄉(xiāng)里的必經(jīng)之地。人們上交公糧,買種子化肥,看病抓藥,讀書求學(xué)……哪一樣都繞不過這條河。
很小的時候,我很喜歡看看禾河,走走浮橋,去到禾河那邊的鄉(xiāng)里,吃上三根兩根油條,聞聞蘋果的香味。我的這些想法,起緣于伙伴日日。日日的外婆家在禾河那邊的鄉(xiāng)里,他做客回來與我們一起玩時,就把在那里見到的光景,吃到的東西,滔滔不絕地說給我們聽。
禾河有五個唐塘(村口池塘)那么寬,兩岸開著一蓬一蓬的花。水是綠的,水藻飄舞著,有一群一群的魚搖頭擺尾,擊起一朵朵水花。有人騎著兩個輪子的車,把手上有個鈴鐺,一按,叮呤叮呤地響。油條比筷子還長,那店門囗堆著圓圓青青的蘋果,咬一口咯嘣脆……日日說這些話時,手舞足蹈,唾沫飛濺,臉上有著極其豐富的表情。我認(rèn)真地看著,生怕錯過任何細節(jié)。我認(rèn)真地聽著,聽得我神迷心醉。我從心底里溢出無可比擬的羨慕,我甚至感覺到,有撲面而來的香氣和甜蜜。這時候,我多么愿意自己化成水流過去,化作鳥飛過去,化作風(fēng)吹過去,化作白云飄過去??晌也皇菍O悟空,沒有七十二變的本領(lǐng)。晚上,我準(zhǔn)做夢,夢見門口唐塘的水馱著我來到了禾河,來到了鄉(xiāng)里,有清風(fēng)徐拂,空氣是綠色的,魚兒會唱歌,門樓很寬很高,璀璨而華麗,一堆一堆的蘋果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
我必須愛上這條河。
二
大概五六歲那年,家里交公糧,在我死纏下媽媽終于答應(yīng)了我隨他們?nèi)ムl(xiāng)里。
我們一家三口拖著一板車的稻谷,上坡下山,顛顛簸簸來到了禾河邊。爸爸找了一塊空地停好著板車,他擦了一把汗,調(diào)好姿式,彎腰抱起一麻袋稻谷,在肚皮上頓了頓,然后用力往肩上一撂,稻谷穩(wěn)穩(wěn)地壓在了爸爸的肩頭。盡管爸爸身材魁梧,麻袋還是覆蓋了爸爸的整個身子,仿若蝸牛背著重重的殼。看得出,爸爸的步履是蹣跚艱難的,可爸爸每一步都踩得平實穩(wěn)重,因為他肩上扛得是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
這不是表演。爸爸哪來的這股勁?我想到了爸爸在禾河那捧起一捧水喝下才有了這樣的勁頭。
媽媽拉著我,坐在了樹蔭下的一塊石頭上。媽媽時不時地向浮橋那邊張望,她在搜索著爸爸的身影。大概過去二十多分鐘,爸爸才回來。我看見爸爸身上的衣服已被汗水澆透。在爸爸背第二包時,媽媽幫著起了肩,并且目送著爸爸走出去好遠。大概過了五六分鐘,媽媽坐不住了,她幫我整了整衣服,叮囑我不要亂跑,不要玩水,不要動板車……我遠遠地望著媽媽。媽媽站在板車邊,摸摸這包,拽拽那包,然后伸出兩手企及抱起一包,可麻袋像跟地殼連著一樣,一動不動。媽媽左看看右瞧瞧。不遠處,一個四十來歲的大伯向我們走來,他肩上的扁擔(dān)上,系著的“蛇皮”袋子分外顯眼。媽媽連忙走過去,向人討要了一個。那人知道緣由后,爽快地遞給媽媽一個。媽媽謝后,解開麻袋,用蛇皮袋子迅速地分裝著稻谷。媽媽背起半麻袋的稻谷向浮橋走去。雖是半包,依然把媽媽的背壓得像把弓。一向不愛說話的爸爸責(zé)怪媽媽不該,要媽媽在岸邊好好照看我。等爸爸背稻谷離去,媽媽蹲下身子,雙手抱著我的肩膀,用眼睛深情地望著我,再次鄭重地叮囑我不要亂跑亂動。還小的我為難了,因為我不知道媽媽去背好,還是不去背好。去背,媽媽辛苦。不去背,爸爸一個人背下全部,那該有多累??!半天,我不知道該不該點頭。
當(dāng)背完所有稻谷太陽偏西了。爸爸背了板車架,又折回來背了車轱轆。媽媽牽著我的小手,跟在爸爸身后踏著浮橋過河。浮橋顫悠悠的,搖擺著身子像在彈奏著五線譜。禾水綠幽幽的,不疾不徐地蕩著層層的波。有鸕鶿站在船頭上,探頭探腦。時有魚兒“刺?!币宦曁龊用?。還有好看的水鳥,發(fā)出“嘎嘎”的叫聲,從這頭飛到那頭,劃出好看的弧線……這些,足以把我的眼睛點得生亮??晌?,沒有了之前想像的驚喜。遇到賣蘋果的,青青綠綠,發(fā)出濃郁的清香,媽媽掏出錢,為我稱了兩個。蘋果,是我做夢都惦記的,可我不知怎么了,吃不出之前想像的香甜。也許,還小的我,此時也隱隱理解了父母的艱辛與不易。
過了禾河,爸爸媽媽再次把稻谷裝上板車,弓著背拖往糧站。這回,我明顯感覺得到,他們的步伐沒有了之前的力度。
自那以后,我再也不纏著媽媽要去鄉(xiāng)里了,再也不想吃什么油條蘋果,看什么兩個輪子的車子。幾年后,舅舅托人從縣里買回了一臺車,我才知道,原來兩個輪子的車叫自行車。
三
我再次去鄉(xiāng)里,那是我讀中學(xué)以后。
每個周末,我都要踏著浮橋過河,也許年少的我不懂什么是危險。浮橋在我眼里是詩意的。她像一位窈窕淑女,以曲折優(yōu)雅的姿式靜靜地臥在水面上,看朝陽余暉,看遠山含黛近水含煙,看白帆點點漁舟唱晚……我每次走在浮橋上,都是輕松愉悅的??擅慨?dāng)一下雨,或一變天,就有人把浮橋拆了,我們只好坐船過河。我心里非常不樂意,因為只有一條船,一個人,每次到了河邊,不是馬上可坐船,若遇到船員不在,在河邊一等就是老半天。我怨恨死了那個撐船人。令人更不痛快的是,每次坐船要掏五角錢。每周來回,要花去一元錢。一元錢在孩子眼里是個很大的事,因為那時一根油條才一毛錢,一元錢,可買十根油條了。我很心疼!我甚至懷疑他們貪婪,為了多掙錢故意把浮橋拆了。
某次周末,太陽已偏西,我該上學(xué)了,可爸爸媽媽干活還沒有回來,我身上沒有過船費,我左等右等,還不見他們回來,我只好拉開抽屜翻找著錢。翻來翻去,只翻出一分兩分的硬幣。數(shù)數(shù),一角九分,離一元差遠了。天色不早了,去學(xué)校有十多里路呢,我只好揣著一角九分錢硬著頭皮向?qū)W校走去。一路上,我很是不安,想好了很多向船員解釋的好話。我上船后,當(dāng)掏出硬幣時,心跳得厲害,如揣小鹿,之前想好的話全忘了。船員接過我的硬幣,大致掃了一眼,什么也沒說,若無其事地扔進了腰間的黃布兜里,接著吆喝一聲大家站穩(wěn)嘍,便樂呵呵地?fù)纹鹆舜?。我慌亂后一陣慶幸,慶幸他沒有數(shù)清。江風(fēng)迎面拂來,我有了莫名的輕松。
小人就是小人,自那以后,我甚至有時故意全部用上一分兩分的硬幣,有時少個三分五分也不當(dāng)一回事,心里還暗暗得意,認(rèn)為船員是個傻子。
四
某個周六放學(xué)回家,天氣晴朗,浮橋還是被拆了,我們又不得不坐船過河。當(dāng)船靠岸,我們這群學(xué)生一窩蜂地向船艙涌去,船兒失去了平衡,像醉酒的人,左右搖擺,有河水趁機蕩入船艙。船員大聲喊著,快下去一部分,快下去一部分??纱蠹乙暥灰姡牰宦?,甚至還有人繼續(xù)上船。船搖擺得越發(fā)厲害了,蕩進的水越多了,眼看船就要往下沉。此時,船員急了,眼露兇光,舉起長篙,狠狠地把一部分人趕下船,然后迅速拿起一個大水瓢,拼命地向外舀水。
混沌的我們不知當(dāng)時是汛期,上游有大股的水向禾河涌來,那涌來的可是危險啊,隨時會卷走我們的生命,可我們一點兒也不知,心里反而痛恨船員太兇狠,太不近人情。當(dāng)船快行至河中央時,天氣本來是晴朗的,突然刮起了一場大風(fēng),天空涌來了一團又一團的烏云,它們氣勢浩蕩,一下子占領(lǐng)了整個天空,天黑了起來,眼看就要下一場暴雨。河水不矜持了,蕩起幾尺高的波浪,船兒像開水里的餃子,上下沉浮,左右打轉(zhuǎn),就是不愿往岸的方向靠攏。偶爾有水蕩進船艙,打濕著我們的衣褲。此時,船上有人不鎮(zhèn)靜了,發(fā)出嘈雜聲,有的女同學(xué)甚至發(fā)出尖叫聲、哭喊聲。船員站在船頭,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大聲地呼喊著:“大家不要慌,大家不要慌,快蹲下,快蹲下,船邊的同學(xué)抓住船沿,抓住船沿……”他一邊呼喊著,一邊緊握長篙,船頭船尾地走著。他左一下,右一下地?fù)沃?。他每撐一篙,脊背彎得像一把弓,腿上手上的筋骨像樹根一樣,條條棱棱地鼓著。天氣并不熱,我看見他額頭的汗珠如黃豆般大,不停地滾落??伤难凵袷菆远ǖ模踔潦嵌纠钡?,像釘子一樣,仿佛能摁住風(fēng)浪,這讓我恐懼的心得到了一絲緩解。
船,在河中折騰了近半個小時,最終順利靠岸。當(dāng)大家上岸了,船員慢慢地放下長篙,費勁地直起腰,我看到他的手指蜷曲著不能伸直了。
自那以后,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有時天氣明明晴朗,卻要拆去浮橋,如果那次我們不是坐船,而是走在浮橋上,那將是怎樣的后果?我不敢設(shè)想。此時,我也想起了我有時少三分五分的事,頓時,我的臉火辣辣的。我慚愧地低下了頭,對眼前那位瘦小黝黑的船員有了敬畏和敬重。他在我的心里不再瘦小黝黑,貪婪兇狠,而是有著大山一樣偉岸俊朗,大地一樣沉穩(wěn)包容。我沒有立刻回家,而是佇足,凝望,再三回眸,我把他記在了心里面。
以上的故事離現(xiàn)在幾十年了,都說時間會消磨一切記憶,我想,禾河上留給我的故事,是永遠不會被時間的荒煙覆蓋。今天,我以一種艱難苦澀的心情寫出,不,以一種溫暖明亮的心情寫出。我知道,我只有寫出,才不負(fù)自己的那份惦念與深情。
有些往事,淡如輕煙,而與禾河發(fā)生的故事,總是清晰的。每次回到了家,我都要站在禾河岸邊,父母推車在岸邊走,那個撐船人在禾河搖搖晃晃的身影,都一齊涌來。禾河已經(jīng)變了,成為一道風(fēng)景,我多么希望那個撐船人正蹲在岸邊的某個角落,波瀾不驚地看著禾河的風(fēng)光,能夠想起那個驚險的場面。我的手插進衣兜,還想補上欠下的那些乘船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