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打碗花(散文)
小時候我最愛干的家務話是割豬草。在五花八門種類眾多的野草中,我鐘情于打碗碗花。在松軟的玉米地里,在曬過的麥茬地里,碧綠的黃瓜架下,打碗花見縫插針,扯蔓長葉開花,粉綠的葉子,粉紅的花瓣,像喇叭般快樂地朝天吹。打碗花葉摸起來綿綿的,她不像刺薊扎手,不像薺菜很快起苔開花蒼老,她永遠嬌嫩。哦,在我的心里,她不該是野草,而是花朵,開在黃土高原上樸素美麗的野花。
但我們還是捋了打碗花回去,不用剁,不用拌細料,直接倒進豬食槽,豬娃們一哄而上,吃得連渣滓都不剩。母親卻撇撇嘴,打碗花太嫩了,豬吃了不頂飽,好看不中用。
我們才不管呢。
遙遠的童年里,我的發(fā)小芳芳,有一件毛衣,粉紅色的花紋,中間夾著一道道綠色的波浪,穿上這件毛衣,芳芳妥妥是一株打碗花。加上她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烏溜溜的像黑寶石,而兩個深深的酒窩似乎裝滿了福氣。
芳芳是我們一群野丫頭艷羨的孩子。
芳芳穿得漂亮干凈。她不用給豬割草,不用抱柴燒炕,不用幫媽媽拉風箱,芳芳的衣服一年四季都是干干凈凈的。芳芳衣物充足,下雨有彩色高腰雨鞋,過年有锃亮的紅皮鞋,夏季有姑姑買的花裙子。小伙伴的衣服大多數(shù)是姐姐穿小了淘汰的,不是大得掛在身上晃,就是窄巴著勉強上身,再加上我們淘氣,掉扣子、褲子開線那是司空見慣,露肉也是小菜一碟。豬黑不笑老鴰黑,大家一樣窮,誰也不笑話誰穿得破爛。我最討厭黑條絨了,這個套在棉襖上的衫子是哥哥退下來的,我本來膚色黝黑,再加上一件折了色的黑外套,袖口抹了鼻涕,胸前粘了玉米粥飯的點點,脊背上是擠暖暖留下的黃土。可是芳芳有女孩子的衣服,加了花邊的罩襖衫子,棗紅條絨棉鞋,掛在脖子上的棉手套。
芳芳吃得好。芳芳家有個紅油漆盤子,吃飯時候到了,芬芬端著盤子走在前面,盤子里面一碟炒菜,一碟涼菜,兩個白面饅頭,芳芳弟弟兵兵端著一碗玉米粥跟在身后,從廚房窯洞里端到她的跛子爺玉堂窯里,供那個脾氣暴躁的老頭子食用,芳芳一家在灶房的炕桌前吃飯。我們都是黑面饃饃,偶爾炒一頓洋芋菜為誰夾菜多了會吵嘴甚至干仗,直到父親威嚴的一聲吼罵,才止住六個孩子因吃飯而起的戰(zhàn)爭。吃飯沒桌子,家里沒凳子,來客人了上炕,孩子們端著碗四下里晃悠,坐門墩,溜墻角,靠大樹,飯碗燙了擱炕沿、案板邊、板柜上。我媽說,芳芳她媽是養(yǎng)活娃呢,我們是散養(yǎng)的羊娃,這不也長大了嘛!我媽那時一臉自豪。
芳芳家住得寬敞。他們家獨門獨院,十孔窯洞的大院子,平出平入,院子里有井,栽著三棵蘋果樹。芳芳的玉堂爺住在和門樓端對著窯里,北邊住著芬芬一家人,面向南的兩孔窯洞是芬芬的親爺爺奶奶姑姑叔叔們從縣上回來的時候住的。這里要插播一下,芳芳的親爺爺是縣長,正的還是副的,我們不知道,也不用知道。芳芳爸爸弟兄四個,他是老大,在檢察院開小汽車,過繼給了跛子爺,為他養(yǎng)老送終。其他人都在城里生活,只有芳芳媽媽帶著倆孩子和跛子爺在村里生活。芳芳媽媽的窯洞里從里到外擺著暗紅色的寫字臺、北京飯桌、三斗桌、小立柜,一律明閃閃,靠著炕還有一臺蜜蜂牌縫紉機,锃光發(fā)亮。
一到周末或者放假,芳芳家的門口停著她爸爸開回的小汽車。一群小孩圍著小汽車又是摸燈,又是看輪胎。我們家一輛飛鴿牌自行車,絲絨股座墊,車大梁用彩色塑料紙纏起來,平日都用塑料布苫著,沒事別動。村子坐一回小臥車的人,那得在大槐樹下吹噓好幾天。在我們癡癡的目光中,汽車屁股后面冒一股煙揚長而去,芳芳一家坐著小汽車去下縣趕集了。
芳芳太幸福了,她是我心目中的白雪公主,是那嬌俏的打碗花。
可是一上學念書,芳芳似乎有些不靈光。老師開學發(fā)的新書,我一下午就把所有課文看了一遍,然后津津有味地講給小伙伴聽。芳芳仰頭問我:“老師沒教呢,你怎么會讀呢?”我不可思議地回答:“大多數(shù)的漢字咱學過??!”
我們去打豬草,芳芳媽不讓女子去,她家沒養(yǎng)豬;我們下溝洗衣服,芳芳媽不讓女子去,掉到壩里的水了怎么辦;我們抓五子,芳芳圓嘟嘟的手背上老是光的,一顆杏核也落不住……
我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芳芳爸媽離婚了。芳芳爸爸和一個有工作的女人好上了,芳芳和弟弟都判給了爸爸,因為跟著爸爸是商品糧,媽媽是農業(yè)戶口。芳芳姐弟還有跛子爺都到縣城生活上學了,芳芳漂亮的媽媽伺候跛子的任務也結束了,原本縣長娶她這個漂亮的農民兒媳婦就是為伺候人的。
芳芳媽再嫁,對方是個屠夫,串臉胡,兇神惡煞,整日干著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活。
芳芳周末回村子來,可屠夫臉黑著,她回來的次數(shù)就少了。在縣城小學,她念書跟不上趟;在爺爺奶奶家生活,她沒眼色干不了家務活;在城里,她進不了繼母家的門。十二三歲后,我們都蒜苗抽薹一樣,個子猛躥,只有芬芬,矮墩墩的一米五。
青春期的芳芳是怎么度過的?我們不知道。十六七了,芳芳還沒有月信,芳芳媽著急了,一邊繼續(xù)咒罵縣長一家子瞎了良心,一邊悄悄帶芳芳去西安大醫(yī)院瞧,可惜有些晚了。芳芳弟弟考取軍校,安家異鄉(xiāng)。二十一歲上芳芳嫁人了,找了雪貴,北山一個老實的后生。倆人抱養(yǎng)了一個女兒,叫歡歡。
我畢業(yè)在鎮(zhèn)上教書,芳芳兩口子在街口開了一個百貨門市,順路我也去聊天。后來很快關門。隔壁店里的女人告訴我,芳芳腦混,經常算錯賬,賠了錢,她爸爸上來讓收拾攤子了。
后來,芳芳在縣城的超市里打工,我去買東西,看她清閑了聊幾句。老板笑瞇瞇問我,你和芳芳是啥關系。然后吐槽芳芳屬于下崗工人,他們企業(yè)必須優(yōu)先讓芳芳上崗?!胺挤际值紫虏怀龌顑?,要不是就業(yè)政策的剛性要求,她……”老板長嘆一聲。
芳芳的女兒歡歡不到二十歲結婚了,添了個男娃,芳芳在四十七歲的時候做了外婆。我沒有問過芳芳,當外婆的滋味。不久歡歡離婚再嫁,又添了個娃娃,芳芳每日上班,中午坐公交回家吃飯休息,晚班是男人騎電摩接她回家……這些都是回娘家,其他人告訴我的。
端午節(jié),我去縣城最大的購物中心,在一樓出口,看見芳芳坐在長凳上,依靠著墻坐,睡著了。人群熙熙攘攘,商家促銷折扣的聲音此起彼伏,游樂場里孩子們盡情嬉戲,這些都沒有吵醒芳芳。她圓圓的臉蛋上平靜安詳。
那一刻,我想起了田野里的打碗花。我們都長大了,只有打碗花和芳芳一起留在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