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恒】退路(小說)
一
事態(tài)日益變得嚴重起來,盡管有關死亡的數字好像并不多,但那種從未有過的巨大的恐懼感卻正在以流行病毒的傳播速度,迅速擴散,一夜之間把整個族群都籠在一種惶恐不安的氛圍中,仿佛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一樣。
有消息說,所有流浪犬,以及有主人卻沒牽繩的狗狗,都要被逮捕,進行統(tǒng)一圈養(yǎng)。另有消息說,不是捕去喂養(yǎng),而是販賣和屠殺。
無法分辨這些傳言孰真孰假,只知道,目前這場聲勢浩大的運動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中,涉及范圍之廣,掀起輿論風波之大,前所未有。
據說,事情的起因是兩只未拴繩的狗分別咬傷了一名兒童和成人。
作為一只退役五六年、如今淪為流浪者的警犬,起初,我對此是毫不知情的。前幾天,還暗自慶幸,街上的流浪狗越來越少,徒然少了很多食物的競爭對手。其實,我也討厭那幫缺少教養(yǎng),不講衛(wèi)生,智商又低下,善惡不辨的狗東西!他們恫嚇、攻擊弱小的婦女兒童,干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兒。他們?yōu)榱藫寠Z一口食物,或者僅僅為了顯示自己的強大,便兇殘地對無辜的其他同類大開殺戒。我覺得這等惡狗如同那些違法亂紀的惡人一樣,應該受到應有的懲罰。
直到有一天,我老遠看見一群手持棍棒、大鐵鉗和套桿的人在圍獵兩只大型拉布拉多犬,我才知道,人類的懲罰來得有些猛烈,有些不分青紅皂白。
倉惶逃到一條僻背的街道,躲在路邊綠化帶的灌木叢中,總算躲過了一劫。夜深人靜時,我饑腸轆轆地仰望著浩瀚無垠的星空,從其他同類低沉悲切的哀叫聲中,我總算明白了事件的來龍去脈。
誠然,像此類事件,以前偶爾也發(fā)生,只是過去信息不如現在這般發(fā)達,沒有引發(fā)社會強烈反響罷了。假若說人類的這場捕狗運動是代表正義和真理的文明行動,我想應該追究他們之前的不作為和失職之罪。
現在是夕陽照拂大地的時候,眼前這條街上行人稀少,車輛卻川流不息。我蜷縮在路邊一片大葉黃楊灌木叢中,等待著黑夜的降臨。黃昏的天空像雞尾酒,仿佛某位大神在擺慶功宴。
昨天晚上借著夜色掩護,我跑到一條繁華大街上尋找食物,但收獲甚微。后來,我又冒險跑回平日活動的區(qū)域,一來為找到點充饑的食物,二來為尋找走散多日的女友毛毛。
毛毛是一只性情溫柔恬靜的金毛犬,特別愛干凈愛丑美,即便被主人遺棄淪落到流浪街頭的地步,還要挑食,還要愛惜自己的皮毛。毛毛說主人并不喜歡她,嫌她太過順從軟弱,受到其他狗狗的攻擊都不敢還擊,更談不上保護自己的主人了,因而被稱之為“慫狗”。
溜達了半夜,我終究沒見到毛毛的影子,倒是在地上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我不相信那就是毛毛的氣味。
今夜,我要繼續(xù)找她,跟她商議我們下一步的“退路”問題。
殘陽如血,黃昏的地平線像刀刃,割得我心一陣灼痛,只祈禱黑夜早點降臨。
馬路對面是烈士陵園,青灰色的磚墻里,一排蒼翠的古柏高聳挺立,可以想像,樹蔭下是英雄的雕像,下面盛開著未必被污染的白色玉蘭花,再下面是被鮮血浸染過的泥土。我突然想起退役后領養(yǎng)我的退休軍人老李,他從越南戰(zhàn)場下來,一條腿短了半截子,可他依然熱愛生活,熱愛身邊的每一條生命。后來老李身染重病,我又被另一位富商收養(yǎng),但僅僅過了一年的豪門生活,富商便移民海外,臨走前將我趕出了家門。
二
想到過往的這一切,我心中不免有些傷感。這時,走過來一對年輕時尚的情侶,以為他們要去對面的烈士陵園獻花,沒想到兩人竟然在我前方兩三米處的木長條椅上坐了下來,開始八卦某些與我無關的人和事。聊了一會兒,這對男女便抱在一起開始啃嘴,他們啃得石破天驚,日月無光。后來,兩人將身體分開繼續(xù)聊,先聊巴以戰(zhàn)爭,最后聊到流浪狗的話題。
男人說,早該出手管一管了,現在大街上狗滿為患了,到處是它們的糞便,有時還讓人受到驚嚇,甚至大的傷害。
女人說,是該管一管了,但要看該怎樣管,像以色列對待加沙人民毫無差別地槍殺可不行。
男人說,那還能怎么辦?由政府集中起來喂養(yǎng)?全國四千萬流浪狗張開嘴,一天少說也得吃掉十億資金,你算一下,一年多少?國家有那么大財力嗎?
女人說,養(yǎng)不起最后賣給狗販子殺掉吃肉,是不是有點太殘忍?畢竟狗狗是通人性的,是人類最忠誠的朋友,起碼要區(qū)別對待,狗也分善惡。
男人說,誰能分清哪個是好狗哪個是惡狗,畜生畢竟是畜生,它的命總不能比人還金貴。
女人聽了沉默了一下,說,這二者沒有可比性,也不是一種你死我活的矛盾關系。當今社會,富人家的狗比窮人的生活質量要高得多,甚至有人揚言他家的狗比別人的命都貴。人不如狗,這是客觀存在,但這是狗的錯嗎?殺完天下所有的狗,又會出現人不如貓不如雞,更不要說老虎與獅子了。
男人說,很多人都口口聲聲說愛護動物,其實這是一種偽善,如果誰不吃豬牛羊雞鴨魚這些動物的肉,那我說他真的愛護動物。
女人聽了這話臉色沉下來,說,吃什么肉我都不吃狗肉,狗狗是動物世界里最值得人類信賴的朋友。
男人說,那它為什么會攻擊人類呢?
女人說,天性??!它忠于主人就足夠了,沒有必要對每個人都友好,況且大多狗狗出了家門是不敢咬人的。沒有絕對,萬物之靈的人不是光天化日之下也敢殺人放火嗎?
男人說,很多人都說我家狗狗從不咬人,結果咬人了,這怎么解釋?
女人說,狗不咬人是獸性升華,咬人是本性再現。槍不能殺人還叫槍嗎?槍走火打死了人,就要把所有槍支都損毀嗎?老虎獅子也會傷人,為什么不動用槍炮去消滅?
男人說,不能這樣類比,人都分三六九等,動物也一樣。我想說的是,一個人既然聲稱愛狗,那就不應該拋棄狗,或者說她應該去領養(yǎng)那些流浪狗。
女人說,我尊重它們的生存權利,不代表我一定喜歡養(yǎng)狗,養(yǎng)不養(yǎng)狗還得看我有沒有這個能力和條件,找了一個不喜歡狗的男朋友,我得考慮他的感受。如果我是某些明星,有十代人都花不完的錢,我就不會只是動動嘴皮子,呼吁大家愛狗,我必須拿出實際行動。
男人說,哪怕她有一百代人都花不完的錢,也不能花在狗身上。你應該知道,這塊土地上還有多少人得了重病因無錢醫(yī)治而失去了寶貴的生命!又有多少人還不起房貸深陷生活的泥潭不可自拔!你說是人重要還是狗重要?
女人說,我已說過了,這不是一個非此即彼的問題,但可以肯定,一個對動物都缺少愛心的人,他不可能對人好。
男人說,一個把動物的生命看得比人還貴重的人,他絕對不可能有真正的愛心。
女人說,你意思好像那些把救助流浪狗的資金省下來的人,就一定會把這筆錢用在需要救助的人身上一樣,現實好像也不是這么回事——不想跟你說了,無聊!回家。
女人說著起身徑直朝馬路對面走去。男人見狀,彈簧似的跳起來,追了上去,兩人轉眼間消失在蒼茫的暮色中。
三
夜沉如海,天上沒有月亮沒有星星,燈光是人造的星星。我小心翼翼地穿過八個紅綠燈,躲過街上的車水馬龍,來到一條繁華的飲食街,做賊似的囫圇吞下地上丟棄的一切可食之物。我慶幸自己生在一個物質繁榮的偉大時代,人類隨便一點浪費或施舍便可保障我們衣食無憂。
在一個菜市場門口的垃圾桶旁邊,我終于見到了失散多日的毛毛。時隔幾天,她明顯消瘦了許多,眼里平添了幾分滄桑。
訴說了這些天以來各自的遭遇之后,我們便開始探討下一步的行動計劃,這可是關乎我們前途命運的大事。
我說,人類對我們犬類開展的大批抓捕和個別捕殺行動正在恣意進行中,咱們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逃離這里是我們唯一的一條退路。
毛毛說,以我對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的了解,他們這種運動式的所謂管理行動,不會持續(xù)太久。
我說,你意思是,我們不用向外逃跑?
毛毛說,咱們先在這片區(qū)域晝伏夜出,觀察一段時間再說,畢竟這里環(huán)境熟悉,容易填飽肚子。
我說,萬一哪天被他們抓住了怎么辦?生命只有一次。
毛毛說,昨夜我聽抓進去的同伴傳出信號說,他們目前還能得到一些食物,安全也有保障。
我說,能養(yǎng)他們早就養(yǎng)了,何必等到出了事才亡羊補牢?我聽說這一切都是暫時的,因為長久下去他們支付不起這筆開支;相反,把他們眼中的這些低賤動物送上餐桌,更符合自己的利益。
毛毛聽了,神色凝重,沉默良久說,難道他們和我們之間曾經的親密友好都是假的?
我說,不,是真的,幾千年來他們一直都扮演著我們衣食父母的角色,問題是他們之中有天使也有魔鬼,還有介于二者之間的變色龍。
毛毛說,你意思是他們這是要徹底和我們決裂,趕盡殺絕?
我說,顯而易見,他們針對的并非整個族群,那些高種性狗,那些暫時還能給他們帶來快樂,被當作家人寵愛的狗狗,依舊可以和他們和諧相處,并源源不斷地繁殖,成為他們利用的耗材。
毛毛說,此地若不可久留,那么我們去哪里呢?
我說,只能往外撤退,人群越少的地方越安全。
毛毛同意我的主張。
后半夜,我和毛毛開始動身,一路向北狂奔。東邊的天際升起一彎殘月,冰冷得像掛脖子的鐵鉤,月光灑在地下污水橫流的瀝青混凝土路面上,給我一種錯覺,仿佛這條路從沒隔一兩年就要被人類開膛破肚一樣。
月光被我們踩在腳下,仿佛散落一地的碎銀被撥弄得嘩嘩作響,隨時都會將潛藏于暗處的盜賊招引過來。
路邊的建筑物越來越稀少,燈光越來越暗淡。天蒙蒙亮的時候,在一個小十字路口,我看見數家做早點的流動攤位,跟前圍著幾個農民模樣的人在吃飯,旁邊的地上有一些丟棄的殘羹剩飯,很新鮮,似乎還冒著熱氣。壯著膽子在不遠處駐足觀察,發(fā)現并沒有人對我的冒昧介入懷有敵意。一個瘦高個兒男人掃了我一眼,起身一摔手,一只白色塑料袋便落到我們面前,里面是吃剩下的半根油條和半盒稀飯。
天光大亮,我終于看凊,這里遠離居民區(qū),周圍都是工廠和建筑工地。我想,如此廣闊的空間,應該有我們生存的一席之地。
我們無需像前幾天藏在暗處躲避,整個上午都可以到處自由地溜達。
然而,快到中午的時候,情況突然發(fā)生了變化。
四
一個工地門前的斷頭路兩邊剛停下七八輛賣飯的三輪車,還沒賣上幾盒飯便來了一輛城管車,過來幾位身著制服的工作人員,他們像驅趕羊群一樣趕走了這些流動商販。之后,他們突然把目光鎖在不遠處的我和毛毛。
幾個人開著車朝我們奔過來,有人手中拿著一截綱筋,有人從路邊撿起半截磚塊,向我們四面包抄過來。
幸虧造物主給了我們比人類善跑的四條腿,毛毛和我放開四蹄拼命奔跑,終究擺脫了他們的圍捕。
躲在一片荒草叢中,毛毛喘著氣跟我說,看來人類這次不愿給我們留一點安身的空間了。
不可能,世界這么大!我以自己五年警旅生涯的堅定信念自信地跟毛毛說。
八月的天空又藍又白,太陽毒得像要吃人。就在我和毛毛為日后的食物發(fā)愁時,遠處又跑來三只同類,一黃一黑的兩只中華田園犬,一只白色博美,個個羸弱不堪,神色凄然。一番交流之后,我才知道,郊區(qū)的情況并不比市區(qū)要好,當地管理者對待流浪狗的控制手段愈發(fā)簡單粗暴。
在他們仨的帶領下,我們一行慌慌張張流竄到一家食品廠的后門旁,那里有個垃圾臺,可以提供一點續(xù)命的食物。
當黑夜再次降臨時,四周又傳來陣陣悲慘的狗叫聲,證明又有一些同類遭了毒手。其實,人類向來如此,不是有那么多賣狗肉的嗎?可是向來如此就對嗎?就能配得上他們標榜的文明么?如果文明如此,為什么狗肉店從來不敢像牛羊肉店一樣光明正大地亮出招牌呢?又何來掛羊頭賣狗肉一說?
我看,兩腳獸也是很矛盾的動物,他們既然視我們這四千萬同胞為敵,為什么又要與另五千萬同胞為友?無家可歸是我們造成的嗎?毛毛傷心地說。
兩腳獸們的思想也不統(tǒng)一,有人主張殺戮,有人呼吁保護,在網上已吵得不開交了。我說著,又想起烈士陵園對面那對情侶的爭論。
這一切都是我們族群中的個別害群之馬造成的,不知他們?yōu)槭裁匆敲磧??都像毛毛這樣溫柔多好啊!如果兩腳獸能精準打擊,幫我們除掉那些惡狗也是一件好事。博美說。
兩腳獸也沒聰明到一眼能分辯善惡的地步。其實問題不在于善和惡,而在于他們如何利用,怎么管控。像長了四只眼的蘇犬說。
從愛好角度來講,各人所需不同,有人不喜歡沒血性的慫狗,有人喜歡安靜溫柔聽話的狗,不同的狗滿足不同人的需求。黃狗白面犬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