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父道(散文)
五十歲以后,父親就遠遠地躲開了生活。他認為,他那點精力只夠走完剩下的一段路。他整日把手揣在袖管里,除了當他的飼養(yǎng)員外,對什么也提不起精神。我們家的北墻塌了一丈寬的豁口,他瞟一眼停也不停就走了。荊棘門折了一根橫檔,風一吹就倒了,母親要他換一個新的,父親說,不用那么麻煩,拿根木頭頂住就行了。雞窩被黃鼠狼掏了個洞,鉆進去把三四只雞咬斷了脖子,母親要他把洞堵死再用石灰泥糊好,免得發(fā)生類似的事故,他邊走邊說,讓你娃搬塊石頭把洞塞住就行了。母親無奈,只得在堂屋門背后橫擋了根木棍讓雞們扎窩。此后,每每凌晨時分,大紅公雞打鳴,嘹亮的咯咯咯聲仿佛就在耳旁,母親邊用被子捂頭邊罵父親,懶死鬼,懶得抽筋哩!父親翻個身回道,這比原來聽雞叫真切多了。
我們房子的原主人是村里有名的勤快人,半畝地的院子,栽種了葡萄樹、梨樹、棗樹、絨線樹、石榴樹、核桃樹(據(jù)說,核桃樹是半輩樹,自己植樹到下一輩甚至下下輩才能掛果,但原主人說,我就是為兒孫栽的),除此外,人有正房、偏房,雞有雞窩,豬有豬圈,羊有羊舍,窗戶上留有貓洞,屋檐下留有燕子窩。院子中間也不閑著,種的有玉茭、金瓜、豆角……我們搬進來后,三四年的光景,樹木枯死了大半,雞窩有了洞,豬圈羊圈塌的塌漏的漏,院子里長出了雜草和苔蘚……誰的院子隨誰的脾性,這話一點不假。
父親硬是把日子過膩了,他要把接下來的日子扔給他的兒子,他在旁邊瞅著。
他讓兒子爬到高高的柳樹上折柳枝喂羊。越高風越大,兒子衣褂的后襟呼啦啦在風中忽閃。他抬頭叮囑,風再大就下來,明天風停了咱再來。他把兒子領到自留地和豬份地地頭一指,這是咱家的地,該澆澆,該鋤鋤,莊稼行沒啥,別人干啥咱干啥咯……
他還把自己的喜好扔給兒子。冬閑時節(jié),他把瞎子聚大喚到馬房來講《大八義》《小八義》《三國演義》《兒女英雄傳》,讓兒子和他的伙伴聽,他在一起旁打呼嚕。有幾年,他還把武林高手聾子憨柱請到馬房外的打麥場表演通背長拳,他遠遠蹲在椿樹下抽煙,任由兒子跟著拳師比劃。
母親對他吼:“頭帶(教育)娃不是你的事?”
父親低聲咕噥,“成才的樹不用削。老虎沒人教,照樣會占山為王?!?br />
他的兒子也在模仿他的樣子,遠遠地躲著,不愿接他扔過來的擔子,實在躲不過了,也只是千方百計地應付了事。
那年拉炭就是躲不過的事。
那是個冬天。母親說,眼看過年了,炭窩里卻見底了,年還過不過?父親從袖管里抽出手來,擦了一把清鼻涕,對我說,明天你就趕車到窯上拉炭去。那年我十四歲。我從沒抓過鞭桿,更別說趕過車了。見我與母親一臉驚愕,父親又擦了一把清鼻涕往自己的鞋底上抹去說:“甘羅十二當宰相哩,你都超過兩歲了。”
于是,第二天凌晨,父親套好車,我就趕上二青騾子跟隨表哥出發(fā)了。臨走父親塞給一桿手柄發(fā)亮的鞭子,教了我噔兒、號、駕幾個吆牲口的口令。我們隊有的是膘肥體壯的牲口,棗紅馬、大青騾子、小青騾子人見人愛,二青騾子雙眼半閉半睜,好像睡不醒的樣子,身架雖大,卻消瘦得可以看見根根肋骨,一邊的臀部還少了碗口大的毛,我到馬房玩兒時看了它很不舒服??筛赣H偏偏選中了它,我百思不得其解。
月亮西沉,群星閃耀。在瑟瑟的寒風中,二青騾子踏在薄薄的白霜發(fā)出嚓嚓的聲響。村莊還在酣睡,公雞打過鳴后把世界完全拋給了嚴冬??梢钥匆姸囹呑颖强讎姵龅膱F團氣霧。等太陽升起時,我平生第一次看見那么多溝溝壑壑和臥爬其上的山莊臥鋪。
有海、朱虎他們這會兒一定還在被窩里打鼾呢。我的牙齒上下磕碰咯咯作響,心里不由想起了我的幾個伙伴。表哥說,你爸真夠心硬的,就你一個寶貝兒子,這么點子人,咋舍得讓你遭這罪?這話一下戳到了我的痛處,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澀澀的,但我沒有讓它流出來,我使勁眨眨眼,把眼淚通過鼻管咽到了肚里。
二青騾子的四只蹄子有節(jié)奏的叩在坑坑洼洼的沙礫路上,車體搖搖晃晃。東方漸漸發(fā)白,路上有了三三兩兩的拉炭的車輛。路兩旁的村莊升起了裊裊炊煙,很遠的地方有渺渺的雞鳴隨風飄來。一時間,我感到天地宇宙那么遼闊,自己卻如此渺小,而且越來越小。朦朧中,我走進了一間光線很暗的房子,房腳地中間有個大爐子,炭火熊熊地燃燒,一圈圍著幾個頭捂羊肚手巾的漢子,好像其中有我父親。他們見我進來,忙挪出空間讓我烤火。我跳上爐臺,開始烤腳。片刻,大家驚呼,哪來的焦糊味兒,嗆死人啦。我父親突然大哭道,我兒子的腳后跟烤化了……
到達煤礦時已是傍晚。周圍的山峰黑黝黝的,儼然巨大的怪獸向人撲來。記不清裝炭的過程了,依稀留在腦際的是一個木架子上的轆轤,時不時的有炭筐升上來,有人用鐵鉤子勾在一旁,倒入各種車廂。我的膠輪車裝滿炭時天已完全黑下來了。走出煤礦時一路可以看見兩邊山溝里燒土焦炭冒出的一簇簇的火焰??罩袕浡鴿饬掖瘫堑牧蚧菤馕?。人力車和各種大大小小的膠輪車在半尺厚的煤末覆蓋的道路上搖擺、顛簸著。我坐在裝滿煤炭的膠輪車的車轅桿上,吆牲口的口令早已忘記干凈,迷迷糊糊中,手里的鞭子什么時候丟掉的,全然不知,任憑二青騾子自作主張地行走。
大概半夜時分,朦朧中聽表哥說,店到了。我定睛看到馬燈的一片光亮照出一個木頭架子支成的大門。卸車,喂牲口都由表哥料理。半個時辰,我們啃了幾口干糧喝了幾口水就躺下了。幾十個人睡在鋪著草席的腳底下,人挨著人,翻個身要統(tǒng)一翻,單個是翻不轉(zhuǎn)的。印象中,剛躺下不久,就聽表哥喊,起來起來,遲了就挨不上做飯了。只見表哥把一小袋面倒入一個足有二尺寬的大面盆里,用馬勺在水缸里舀了一馬勺水,開始和面。面和好,沒有案板,把面揉成團,兩手一拍,一拽,就成了像鞋底那么厚的面片。拉炭的人先后都起來了,有的喂牲口,有的解手,有的做飯,也有的早早就起身駕車動身走了。輪到表哥燒飯了,他把面片下到很大的一口鍋里,開始添炭捅火。我估計是個半熟,后面的人已開始催逼、抱怨。表哥無法,只得拿勺子撈面。我倆的碗里一人只有兩片,那已是滿滿的一碗。饑餓是最好的良藥。三下五除二我就吞下了那兩片鞋底厚的面片。臨出店門,我無意回頭暼了一眼表哥舀水的那口缸,那水面竟漂浮著一層驢馬糞屑子。人們舀水時,須得撥開那一層,才可下瓢。那一刻我并沒有翻胃的感覺,只是牢牢記住了這一情景。
騾蹄照樣踏在白花花的霜花上。我坐在車轅桿上,搖搖晃晃。突然,我被震撼了一下。右邊是一個突出的山崖,過崖就是一個死彎,而且要下一個陡坡;左邊是一個萬丈深淵,可以聽見深溝底呼呼的松濤回響。瞬間仿佛有一萬個雷在我頭頂轟鳴。此刻,按父親的囑咐,我應該死勁拉車閘。可我哪里還知道車閘在哪里?只見二青騾子,四蹄蹬地,屁股直往后坐,用盡全身的力氣對沖著強大的慣性沖擊。可以聽見二青騾子四蹄在石板路上發(fā)出的呲呲聲和它鼻孔里迸發(fā)出的氣浪……好像過了一個黑暗的世紀,二青騾子把膠輪車拉過了山崖拐彎,穩(wěn)穩(wěn)地停在路旁。二青騾渾身濕透,大口大口地呼吸。表哥說,早喊你讓你拉閘,你是睡著了還是咋?說完,他讓我停著別動,他提著簡易牲口槽從溝底打回半槽水飲二青騾子。二青騾剛喝幾口,表哥就移過槽不讓二青騾子喝了。他解釋說,二青騾子脫水了,不能讓它一次喝多,要一點一點地飲,才不會傷牲口。
太陽高高地升起了。我們吃了幾口干糧,喝了幾口牲口槽里的水,又重新趕路。
表哥仍然拉著裝滿炭的小平車躬著身子,在前面領路。
返程大半是下坡,人和牲口都有了輕松的感覺。傍晚時分,路過一個叫普安的村莊。這里離我們村只有十來里路了。我長長的舒了口氣……迷糊中,聽到咯噔一聲,接著是二青騾子的一聲長鳴,膠輪車突然又停住了。睜眼一看,原來是膠輪車從一條路向另一條路直拐,這當兒,路上出現(xiàn)一個大坑,車子一顛簸,車體滑向左邊,左邊正巧是一個大土壟。我的雙腿夾在了車體與土壟之間,膝蓋的疼痛使我?guī)缀跏ブX。二青騾子似乎感知到了這一切,它四蹄蹬地,用身體瞬間爆發(fā)的能量控制住了車體的滑動。我知道,膠輪車如再滑動或移動半步,我的雙腿就會被折斷。
“別動!”我聽見有人高喊。是父親的聲音。
他提著一把暖水瓶、一個裝著幾個窩窩頭的籃子步行著來接我了。
他與表哥奮力把膠輪車向右邊猛拽,二青騾子則同向扭轉(zhuǎn)著身體,配合著他們的行動。但一車炭的份量過重,人和牲口的合力無濟于事。父親一改往日的拖沓和迷瞪,像一個戰(zhàn)場上沖鋒的勇士,他撈起一把鐵锨,用驚人的速度把車上的炭往下卸。一時間,滾滾的煤塵籠罩了天地。
人和畜的密切合作挽救了我的雙腿。
世間沒有多出一個殘廢。
更重要的是,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長大了,以后再難的路也敢一個人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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