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歷2月4日是立春，也是我的公歷生日。立春是春之始，意味著春天就要在寒風(fēng)呼嘯中慢慢蘇醒了，反映在氣溫上，卻依然處于一年中的極寒之時。
　　 我就出生于這樣的冰天雪地里，因而名雪，既是冬雪，也是春雪。今年，這朵既是冬雪也是春雪的雪要退休了，這個生日就是分界線，跨過這一天，我就步入退休人員的行列，成為一名名副其實的退休大媽。下個月起，我按月領(lǐng)取的不再是工資，而是養(yǎng)老金了。盡管我早已做好準(zhǔn)備和計劃，但真的要開啟退休模式，還是有一些惴惴。
　　 習(xí)慣上我一直過農(nóng)歷生日——臘月十八日，也因這個原因，我最早的檔案里記載的出生年月是12月18日。后來辦理身份證，我才根據(jù)要求填寫了公歷，結(jié)果還寫錯了一天，把2月4日寫成了2月3日，之后的檔案里的日期全部是2月3日。年前咨詢退休事宜，有關(guān)部門調(diào)閱檔案，發(fā)現(xiàn)出生日期有前后不符的情況，讓我出具證明材料，我便跑到當(dāng)?shù)嘏沙鏊_了證明，由此認(rèn)定了我的退休日期。
　　 母親說，往后你退休了，孩子也暫時用不著你，你就多來陪陪我們吧，轉(zhuǎn)過年，咱一起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滿口應(yīng)承：等春暖花開了，咱就去洛陽看牡丹（小侄在那兒讀書），去杭州逛西湖。母親在電話那頭哈哈笑一陣，然后各自放下電話。
　　 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得挑時間，去陪他們卻可以說去就去。這段時間公交車免費，我正好順帶享受下市民的幸福。幸福自是很幸福，就是費時間，要倒一次車不說，還得在路上晃蕩兩個小時。終于坐在父母面前時，已接近中午。家里很干凈，一看就知剛剛收拾過。我埋怨他們，不說了我來收拾嗎，咋又自己干了？累不累呀。母親不以為然，就是怕你來了干這干那，才趕緊拾掇了一下，地是你爸拖的，碗也是你爸洗的，你爸現(xiàn)在可模范了。我們又不是干不了，干嘛叫你干？等我們真動不了那天再說。
　　 每次都是這樣。無論我在父母家待幾天，基本上都是陪著喝茶聊天，除了“刷刷筷子洗洗碗”，別的也無忙可幫，反倒把他們自己的生活節(jié)奏給打亂了。去得太勤反而不好。
　　 春節(jié)前兩天，母親突然得了新冠，發(fā)燒，嗓子疼，還惡心，父親也有點癥狀，只是比較輕。小弟帶母親去輸液，還拍了片，肺里沒什么問題，只是老年人好得慢。父母怕傳染我們，堅決不讓去，但我和愛人還是去看了看，我說我留下住兩天，父親又急了。我理解是因為年底的緣故，便不再爭辯，卻又擔(dān)心他們年下的飯怎么辦。小弟說，放心，我超市明天就關(guān)門，讓我媳婦來做飯。
　　 年三十輸完液，母親不肯再輸，一個人在家吃藥調(diào)理。小弟一家似乎也未能幸免，但之前陽過，自身有抗體，基本沒什么問題，倒是父母，都是第一次陽，還有基礎(chǔ)病，所以恢復(fù)起來特別慢，大意不得。
　　 沒想到，剛過完年沒幾天，就來了事情，G去世了。
　　 G是我的娘家侄子，母親的侄孫，是我一篇小說的原型。小弟聞訊先回去幫忙了，我擔(dān)心父母經(jīng)不起回來折騰，不想讓他們回去，但他們堅持，說不能失了禮數(shù)。先是第二天父親跟弟弟回了老家，第三天，父母和小弟一家又都回去了。
　　 那兩天天氣異常寒冷。自立春之后，氣溫一直在零度以上徘徊，最高到了十九度，但18日，也就是G去世那天，開始出現(xiàn)大風(fēng)降溫，預(yù)報說將有一場大范圍的降雪降溫過程，氣溫會驟降二十多度。這將是2024年春天的第一場雪，而節(jié)氣剛好進(jìn)入雨水。
　　 我是第二天回去的，正好趕上G要去火化。四起的哭聲中，G的遺體被抬出了門。G老婆和兒女在后面哭嚎，撕心裂肺；G父親也閉目仰天大慟，蒼老的臉上涕淚橫流。周圍的人們?nèi)巳吮砬榘?。天空陰沉著，空氣濕漉漉的，仿佛伸手一抓，就能攥出水來。我的心就像這濕冷的空氣。
　　 G的離去尤其令我痛惜。去年他從城里回到老家時，已經(jīng)肝昏迷，醫(yī)院拒絕收治。他爸病急亂投醫(yī)，求助于風(fēng)水先生，刨了樹，改了門窗朝向，G竟真的一天天好了起來。能吃飯了，能下床了，還胖了，全家人高興得什么似的，但半年后的現(xiàn)在，他還是撒手西去。
　　 四伯說，G老婆的娘家人來了好多，岳母也來了。除了必要的禮節(jié)，娘家人更擔(dān)心的，其實是自己孩子在婆家受到欺負(fù)。
　　 這個春節(jié)是G在人間度過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但G父親竟沒有讓G老婆進(jìn)門。全家人圍坐一起，熱熱鬧鬧吃團圓飯的時刻，老婆卻不在身邊，G的心里會怎么想？G兒女的心里又會怎么想？G父親我的堂兄，不知為什么做事要如此決絕。G回家的這段日子，他老婆月月都把自己掙的工資打到G的銀行卡上，還告訴他，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隨便買。
　　 作為一個外人，我當(dāng)然無法探知事情的全貌，更無法評判雙方的對錯，但心里對堂兄的做法卻有著萬分的不解，并對這樣的結(jié)局深感遺憾。
　　 寧浩導(dǎo)演在宣傳他的電影《紅毯先生》時，跟董宇輝對談的題目就叫《而理解，才是人生的解藥》，是啊，人與人之間，是多么需要理解這兩個字啊。但凡能多一點點理解，G父親也不會如此殘忍，將兒子的愛和最后一點念想拒之門外。
　　 前路依然漫漫，但G的父母和老婆，是不會再有什么交集了，不會了，即便他們之間還有孫子孫女這條紐帶。能做彼此的陌生人，各自安好無事，其實也挺好。
　　 經(jīng)過兩天的醞釀，雪終于紛紛揚揚地飄了下來，就在雨水的第二天，就在G入土為安的當(dāng)天晚上。起初是細(xì)微的雪末，似有若無，黃昏時變成了霰，均勻地鋪在道路和一切可以承載的物體上，踩上去不似雪花那般柔軟，咯吱聲里聽得出硬和冷。等夜幕整個籠罩下來，霰也演變成了大朵大朵跳著舞的雪花，鋪天蓋地地降落。
　　 好一場酣暢淋漓的雪！直下到第二天上午，只是雪花細(xì)小了許多。停在公路邊的一輛輛汽車，變成了一朵朵雪蘑菇，公路上，還有一只只“蝸?！痹诰従徟佬小Ｖ茉飧邩巧钕?，萬木蕭疏，灰暗的天空下，裹著白衣的萬物在風(fēng)雪中靜默，世界一派蒼茫。俗世一切的好與不好，痛苦抑或歡樂，都被雪包裹了起來，統(tǒng)一成純粹的白。
　　 但再勤奮的它，也經(jīng)不起幾輪暖陽的愛撫了。年前那場大雪，一直化了一個冬天尚未化盡，這場雪只用了兩天就隱退幕后了。雪后初晴時，我曾迫不及待地去人工湖踩雪，足有十幾厘米厚的積雪發(fā)出清脆的咯吱聲，奪目的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空氣清冷而新鮮，冬青上堆滿棉花團，又像是白錦緞。但只過了一天，那些向陽處以及房頂上、樹梢上的雪就消融得無影無蹤了，第三天再去，背陰處都已雪蹤難覓了。
　　 只是起了風(fēng)，很冷也很硬，陽光出奇得好。繞湖轉(zhuǎn)一圈，竟有微微的汗意，原來，再冷的風(fēng)也是春風(fēng)了，是春風(fēng)就能品出絲絲溫暖，在寒涼之后。再看那柳枝，已經(jīng)有了“煙里絲絲弄碧”的意味，樹下的枯草叢里，也冒出了綠芽，碧藍(lán)的湖水漾啊漾的，柔軟而有力，真?zhèn)€是一池春水風(fēng)吹皺。
　　 當(dāng)然還會有起伏，甚至還可能有極端天氣，但無論寒潮再怎么猛烈，無論中間有多少波折，春天終將到來。時間總是要執(zhí)著向前的，就像我們的人生，不會因痛苦或快樂而停留，它只能一步步邁進(jìn)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