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七月，西安之旅。返程回溫時，在赴山西運城機場乘機的途中夜宿永濟。次日上午，因時間許可并經交涉，導游同意領我們順路再去逛一個景點。
　　 處于黃河岸邊、中條山下的永濟古城，商屬缶邦，春秋屬晉，戰(zhàn)國屬魏，古稱“蒲坂”，亦叫“蒲州”。司馬遷在《史記》中稱其為“天下之中”，《路史》認為上古傳說中的農神，即烈山氏之子“柱”曾建都于此。
　　 永濟山雄河壯，人文薈萃，名勝古跡，星羅棋布。它號稱“中華詩詞之鄉(xiāng)”和“中國詩人之家”，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柳宗元，大歷十才子盧綸、耿諱，詩人王維、聶夷中和詩歌評論家司空圖，丹青國手王掘、王屈正、馬遠等名人的故里。據說，它還是羞花美女楊貴妃的老家，實可謂是物華天寶，人杰地靈。境內現存各類文化遺址、寶寺名剎、亭臺樓閣417處，其中國保單位就有8處。主要景點有普救寺、五老峰、鸛雀樓等。
　　 五老峰原名五老山，因古代研經傳道的五老在此為帝王授《河圖》和《洛書》而名。據說，在《周易》成書之前，這里是河洛文化的早期傳播圣地，也是北方道教全真派的發(fā)祥地。境內迭嶂連綿，高聳挺拔，同佛教圣壇五臺山南北對峙，與西岳華山同岫立脈、隔河相望，為“河東八景”之一。明清時期，五老峰興起朝峰廟會，曾經榮盛500年之久，乃中國現代旅游業(yè)之源頭。普救寺在峨嵋塬頭，是一座佛教十方禪院。它地勢高曠，視野開闊，南望中條，西眺黃河，大氣古意，中國古典戲劇名著《西廂記》的愛情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鸛雀樓，則更是婦孺皆知、譽滿天下了。
　　 這是我初臨永濟。
　　 說實話，這三個景點，我都想去看看。導游說，五老峰太遠，就不要考慮了，鸛雀樓和普救寺，大家可以任意選擇一個。我們一行共有30個人，都是老大不小的了。人是很怪的，年齡越老，記憶就越嫩。未待協商，眾人便在車上不約而同地吟誦起了那首千古絕唱：“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br />　　 就這樣，有了初登鸛雀樓之行。
　　
　　 二
　　 早上七點半，我們驅車前往鸛雀樓。
　　 永濟處于涑水盤地的一隅。境內以平川為主，兼有山、灘、垣等地形地貌，且有內陸之水涑水河和伍姓湖似網交錯。道路寬敞平坦，車行于上，如馬踏飛燕，嘩嘩有聲。窗外，除了老式的樓房，在眼簾里掠過的便是樹了，有松、柏、楊、榆、柳、漆樹等，與田野上的玉米構成了濃濃的綠。當然也有紅紫黃白的顏色，只知道它們是燦爛的夏花，究竟是什么花草，看不清楚。
　　 鸛雀樓，現屬國家4A級景區(qū)，位于蒲州古城城南、黃河東岸。約半小時左右，車至停車場，我們開始往景區(qū)入口步行。遠遠地，就看見一座古色古香的華樓，如塔如蓋，矗立在那畔的紅墻之內，煞是氣派。到了大門口，才發(fā)現來早了，景區(qū)尚未開門。于是只好等待，在廣場上閑逛。
　　 這片土地很古老了。廣場四周，有很多大樹，樹干纏滿藤蘿和如錢的苔斑。與樹一起古老的，還有那些隱在碧綠里的鳥兒。是鸛雀嗎？它們在啁啾個不停，仿佛我就是王之渙似的，正熱情地與我打招呼呢。
　　 對于鸛雀樓，我和很多人一樣，神往已久。
　　 在我國，素有“四大名樓”之說。眾所周知，名樓必出名篇，名篇成就名樓。但凡是被稱為名樓的，皆以詩文名重天下。時光流轉，歲月無情，人的生命畢竟是短暫的。王勃走了，惟留“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的滕王閣；崔顥走了，唯留“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的黃鶴樓；范仲淹走了，獨留“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的岳陽樓；王之渙也早就走遠，但他那篇《登鸛雀樓》卻仍在千古傳唱，萬載流芳。永恒不朽的，是文彩風流，和風流文彩的樓。
　　 鸛雀樓，地處中原，前瞻中條，下瞰大河，自古至今就是登高覽勝之地。多少年來，歷代文人雅士，或漂舟坐轎，或牽馬騎驢，或三五結伴，或踽踽獨行，登臨樓頂，把酒舞劍，吟詩作賦，題詠繁多。宋人沈括云：“諸多寫鸛雀樓者，唯李益、王之渙、暢當三篇能狀其景。”然而，在我看來，在這三人之中，還是王之渙獨領風騷。此說列位要是不服，我們不妨把他們的詩篇曬出來比比。李益《登鸛雀樓》：“鸛雀樓西百尺檣，汀州云樹共茫茫。漢家簫鼓空流水，魏國山河半夕陽。事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為長。風煙并起思鄉(xiāng)望，遠目非眷亦自傷?！睍钞敗兜躯X雀樓》：“迥臨飛鳥上，高出世塵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br />　　 應該說，李、暢之詩，皆屬上乘之作，但相比之下，與王之渙的《登鸛雀樓》便略遜一籌了。季淩之詩，雖寥寥二十字，卻展現了一幅蒼山落日，大河奔流，山河壯美，氣勢千里，胸襟如海的畫卷。該詩不僅揭示了登高望遠的人生哲理，而且還寫出了大唐盛世的繁華磅礴氣象，和昂揚向上的進取精神，令人激情澎湃，高山仰止。
　　 唐人一首詩，名樓天下揚。
　　 是啊，說到鸛雀樓，是繞不開王之渙的。王之渙，字季淩，并州晉陽（今山西太原）人。史載，他幼年聰穎，弱冠能文?？犊写舐裕脙挟惒?。以門蔭入仕，授衡水主簿。后受人誣謗，佛衣去官。天寶元年，補文安縣尉，清白處世，理政公平。卒于文安任上，時年五十五歲。王之渙是盛唐的邊塞詩人之一，與岑參、高適、王昌齡一起被世人稱為唐代“四大邊塞詩人”。他的詩歌，大氣磅礴，激越昂揚，意境開闊，熱情洋溢，韻調優(yōu)美，朗朗上口，“皤發(fā)垂髫，皆能吟誦”，其中以《登鸛雀樓》和《涼州詞》的“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最為著名。
　　 作為一個詩人，王之渙的一生，相傳詩作無數，遺憾的是傳世的僅有六首。更令人費解的是，劉朐的《舊唐書》和歐陽修的《新唐書》均沒有為其立傳。他才高八斗，抱負遠大，卻中年早殤，死于官舍，亦屬因公殉職，結局要比英年早逝的王勃好些，但皆屬是命運不堪的雄才。好在有滕王閣和鸛雀樓為他們揚名而不朽，也算欣慰了。
　　
　　 三
　　 時間到了八點半，景區(qū)的大門終于開了。工作人員告訴我們，進去不需要買票，只須刷身份證即可入內參觀。鸛雀樓，樸實厚道，大氣猶在。
　　 天氣晴好，風和日麗。陽光燦爛熾白，像盛唐的梨花一樣盛開在天地間。有很多的夏蟬在鳴叫。李商隱說：“一樹碧無情。”但我總覺得那曲曲聲聲總關情，似乎就在不遠處，正坐著那些歷朝歷代的文人墨客。一路行去，迎面遇上的是古樸典雅的“鸛雀門”。門上寫著“鸛雀樓”三個大字，書體瀟灑俊巧而又不失遒勁，不須看，便知那是啟功先生的手跡。穿過門樓，里面豁然開闊，兩側草茵木深，正中橫亙一面仿唐照壁，下置須彌座，上蓋琉璃瓦，照壁的正面鐫刻著由偉人摹寫的《登鸛雀樓》一詩，自是龍飛鳳舞，豪邁奔放。到了碧波蕩漾的“鸛影湖”，走過一座三孔的石拱橋，前面便是“盛唐廣場”了。廣場很大，恰似一個碩大的棋盤，間有彩畫圖案，呈蓮花紋和石榴紋，恢弘而壯麗。
　　 廣場的那端，就是我夜思日想的鸛雀樓。
　　 仰首遠眺，但見它巍峨聳立在黃河之濱，臺高檐重，黛綠琉璃瓦鴟尾，青灰筒板瓦鋪脊，近瞰黃河入海流，遠望中條天上立，一派大唐風韻，古老而雄健。據考，鸛雀樓始建于北周時期（約557年—580年）。建樓之初，因其視野開闊，登頂有凌空而小天下之感，遂叫“云棲樓”。后又因黃河灘涂中有一種或白或黑、兩腳細長、其喙尖利的水鳥，名叫鸛雀。鸛雀有個特性，覓食時飛到河灘，卻棲息于高處，因而樓上平時多鸛雀，故易名為“鸛雀樓”。
　　 為樓賦詩的詩人已經名垂史冊了，但我們決不可忘了建樓的人。
　　 唐人李翰，曾寫《河中鸛雀樓序》，他在序中云：“周大冢宰宇文護，軍鎮(zhèn)河外之地，筑為層樓，遐標碧空，影倒洪流，二百余載，獨立于中州?！闭沾苏f來，鸛雀樓的始作庸者，應是宇文護。宇文護（513年—572年），字薩保，鮮卑族，代郡武川人（今內蒙古武川縣），歷任都督、征虜將軍、驃騎大將軍、大司馬、大冢宰等職，為西魏、北周時期權臣、政治家。宇文護性情暴戾，曾接連殺掉三個皇帝，權傾朝野，相當于是三國時代的曹孟德般人物，屬一代梟雄。
　　 有道是古往今來，上至天子，下到州縣，皆喜修建樓閣，或作紀念大事，或作宣揚政績，或作鎮(zhèn)妖伏魔，或作求神拜佛。那么，宇文護在此建樓，又是何意呢？
　　 對此，眾說紛紜。有的認為，是為了登高觀景。有的認為，是為了軍事防御，政治宣示。有的認為，是為了鎮(zhèn)守蒲津橋。浦津橋乃當年秦國在黃河上搭建的一座浮橋，馳名遐邇，系長安通往黃河以東的重要交通樞紐。還有人認為，鸛雀樓是宇文護為了思念母親而特地建造的。最后一說，頗有意思，容我略述。
　　 《周書》上云宇文護寡于學術，昵近群小，威福在己，征伐自出，但也說他非常孝順。其母閻姬，在戰(zhàn)亂中與家人失散，被北齊幽禁為人質三十五年，音訊全無，于是，宇文護便在蒲州建樓，憑欄遠眺，以寄思母之情。直到北周準備征伐北齊，齊王遂利用宇文護之孝，希望以還其母換來和平，并專門派人代閻姬執(zhí)筆寫下了《為閻姬與子宇文護書》。怕宇多疑不信，信中專門寫到只有其母子才知道的細節(jié)，并把宇小時穿過的一件衣服也隨信帶去。
　　 此信寫得情真意切，甚是煽情走心。錢鐘書先生曾經說過，整個北齊沒有文章，唯一值得一讀的就是閻姬寫給宇文護的一封書信。其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屬千載之運，逢大齊之德，矜老開恩，許得相見。一聞此言，死猶不朽。況如今者，勢必聚集。禽獸草木，母子相依。吾有何罪，與汝分離。今復何福，還望見汝。言此悲喜，死而更蘇。世間所有，求皆可得。母子異國，何處可求。假汝位極王公，富過山海，有一老母，八十之年，飄然千里，死亡旦夕，不得一朝暫見，不得一日同處，寒不得汝衣，饑不得汝食，汝雖窮榮極盛，光耀世間，汝何用為？于吾何益？吾今日之前，汝既不得申其供食，事往何論。今日以后，吾之殘命，唯系于汝。爾戴天履地，中有鬼神，勿云冥昧，而可欺負?！?br />　　 此段從“假汝位極王公”開始，如果翻譯成白話文，就是說——我的兒呀，就算你現在貴極王公，富擁山海，但兒知否，你還有一個老媽媽，都八十歲了，仍遠在千里之外，說不定哪天就死了，卻不能與你見上一面，不能相處一天。兒呀，老媽苦又孤獨啊，冷了不能穿上你送來的衣服，餓了吃不上你送來的食物，你就是再怎么榮華富貴光耀世間，對你又有什么用，對我又有什么好呢？今日以前，我沒吃過你的一口飯，但過去的事就不計較了。從今以后，我的一條老命就全在你的手上了。蒼天大地，萬物神靈，你可千萬不能當它們是傻子，千萬不能欺騙和辜負了它們。
　　 宇文護收到書信后，果然不愿出兵北齊，后母子終于得團聚，最終卻也導致戰(zhàn)事失敗。誰能想到呢，無限滄桑的鸛雀樓，竟有如此至孝和充滿溫馨的故事。
　　
　　 四
　　 此刻，我開始登鸛雀樓了。我如一個不遠千里前來朝圣的虔誠信徒，來到宏偉的臺基下，滿懷敬仰之情，沿著石階，拾級而上，逐層遞進。
　　 據清乾隆《蒲州府志》的“鸛雀樓圖”附文所述，原來的鸛雀樓，樓在府城西南角樓外，下為石徹基座，四面中間筑垂帶踏跺。樓為木樓，三層四檐，檐下施斗拱，每層槅扇門窗帶回廊，二三層出平臺，置勾欄，以便登臨眺覽。面寬進深各三間，上下層樓略有縮減。頂作十字脊歇山式，十字脊交叉處飾寶頂。頂與檐面覆筒瓦，每層檐角懸掛風鈴，一旦風動則鈴響。
　　 而眼前的這座鸛雀樓，是在1997年重建的。斯樓面寬七間，進深五間，外觀仍是四檐三層，實則九層（明三層暗六層），其中臺基三層，主樓六層，高達73.9米，占地面積33206平方米，總重量達58000噸，系現存“四大名樓”中的最高樓，也是全國最大的仿唐建筑。
　　 鸛雀樓上豎立著一塊大匾，藍色的底子，上書“鸛雀樓”三個溜金大字，乃江澤民同志題寫。攀上高高的臺階，便到了鸛雀樓的北門前，門楣上同樣懸掛著一塊藍底金字的橫匾，曰“文萃李唐”，是書家沈鵬先生的墨跡，兩旁鐫刻著一對楹聯，云：“凌空白日三千丈，拔地黃河第一樓”。一看，就令人肅然起敬，心生慕意。
　　 爾后，我繞著樓轉了一圈，發(fā)現另外三個門前皆刻有楹聯。南門上寫著：“舊事已沉湮惟存絶唱新聲伴九曲黃河同馳萬里，名樓重聳峙正好抒懷緃目引五州俊彥更上一層?！睎|門的較長：“俯瞰黃河脈流九曲膏澤八荒浪奔萬里濤曡百重浩浩然胸次頓開何倜儻，仰瞻靈岫峰險千尋氣雄五老嵐秀十洲嶂奇三省巍巍者脊樑勁挺自崢嶸?！弊铋L的是西門的楹聯，曰：“十萬里樓臺再窮目重看了依山白山入海黃河自成天地神遊勝跡無邊開朗抱，五千年風月一寄高懐更惹來酒膽詩腸文心畫手并作春秋暢想豪情曠古起雄篇”。
　　 但在鸛雀樓，這些都不算是咋的，最長的一副對聯掛在一樓大廳的墻壁上。此聯由“永濟北國書生劉來友”撰，歲次甲申“河東劉彥傑”書。我前去數了一下，全聯居然多達538個字，太長了，沒記住，且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