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鄰居家的二娘(散文)
她是我五服外親房家的二娘,說是五服之外,當(dāng)時離我們家只隔一處院落的距離。她結(jié)婚那天,祖母領(lǐng)著我去,曾經(jīng)讓她摸過我的牙齒。
后來才知道她結(jié)婚那會,我只有七周歲。我脫落乳牙后的三四個月,一直沒有出來新牙。祖母常說大凡牙齒不能及時出來,一般都是舌頭舔舐了牙齒脫落后的牙齦。在落牙之前,我知道自己好動,肯定控制不住舌頭,還一直強忍著不讓它觸碰新落牙的根部,越是控制,舌頭則越是有意似的專門向那個位置伸展。本以為效果不錯,發(fā)現(xiàn)很久沒有出牙,才感覺已然馬失前蹄。祖母根據(jù)民間傳說,新媳婦摸了后,就能正常出牙。我當(dāng)時對這種子虛烏有的無稽之談,也堅信不疑。祖母沒有強迫,我就主動跟著她去了二娘的洞房門前。在離開我們家的時候,父親提醒祖母:小心打房的石頭。祖母回過頭胸有成竹似地說:知道。
我們這里有一種,在婚禮即將結(jié)束,薄幕降臨時刻,從院子的外圍向新郎家的主房或洞房的屋頂上投擲石頭的陋俗。扔棄的石頭盡管只有嬰幼兒的拳頭那么大小,但扔在屋頂?shù)耐咂?,其“咵嗒嗒”的聲響不但驚人,弄不好打破瓦片,也會讓房屋主人心痛及憤怒。如果摔落在院子里,輕者傷人,嚴重時候會殃及生命。這些人一般都是婚禮過程中,沒有親戚關(guān)系來搭禮及資格上桌參加婚宴的窮苦青少年。為了防患于未然,家里的掌柜或管事就提前安排婚禮上,前來效勞且關(guān)系較為密切的親戚朋友,在院子四周巡邏或守護,發(fā)現(xiàn)有意向的就范者,絕不能打罵,必須請回來正常參加婚宴。
二娘結(jié)婚的新房位于她們家大門進去的左側(cè)。這間房子是東邊廂房靠大門的一間矮房,沒有窗棱就不能糊貼窗戶紙。盤絲洞一樣的屋子取暖或遮羞,全靠兩面開合的窗扇。祖母領(lǐng)著我站在新媳婦的窗框前面,說明原委后,便邀請新媳婦為我做“法術(shù)?!彼混t腆,也不羞澀,伸出粗糙的小拇指,用尕尕的指頭肚子,嬉笑著在我的牙齦上摩擦了一瞬,就很快雙膝跪著退到了土炕的后邊。至于后邊出來的牙齒是否新媳婦的手段,當(dāng)時的我感覺模棱兩可,只是偶然作為笑談。
二娘六七歲沒了母親。二娘曾這樣說,是被父親、后母立在墻角下長大成人的。她自小許配給了繼母的殘疾內(nèi)侄兒,長大一些了,她就斗膽跑去繼母娘家里,解除了和未婚夫的婚約,結(jié)果徹底得罪了后阿娘。和繼母斷絕關(guān)系,就意昧著和父親決裂,未成婚之前,她含羞忍辱,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歧視和折磨,婚后兒女成群之時回憶起來,二娘仍然涕淚連連、泣不成聲。
最后嫁給的堂二叔,也不是多精干利索的人選。二叔在張掖當(dāng)工人放羊期間,饑一頓,飽一頓的,餓出了那個年代很難根治的胃潰瘍。這個病,伴隨著二叔幾乎度過了一生。二叔不能和正常人一樣,從事重體力勞動,所以,在生產(chǎn)隊那幾年,日子一直過得比較艱辛,像看守苜蓿,管護水渠的輕體力勞動,當(dāng)然也能和正常勞力一樣,掙一個成人的工分,像家里的燒柴,修造等強度較大的工作,大多數(shù)就要二娘和男人們一樣去努力完成。對此,二娘怨恨當(dāng)初她的父親,在訂婚之前,不認真給女兒打聽二叔身體的健康狀況;二來自我感嘆命運多舛的同時,也詛咒做媒的隔家鄰居大叔,誆騙了她一輩子。
二娘不光和二叔能和睦相處,就是對她的婆婆也非常孝順。相處幾十年時間,當(dāng)然不可能沒有牙齒咬不著舌頭的地方。一旦婆婆發(fā)火,她就不去和老人正面觸碰,而是,驚慌失措地跑出大門,一面知錯就改樣的自責(zé)說:啊呀呀,又禍了大闖。一面不停地邀請祖母或母親去勸說她的婆母。家庭矛盾越來越激烈的原因,關(guān)鍵在于吵架的雙方刀對刀、槍對槍的不肯認錯。只要其中的一方能自動退縮或表示理解,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二娘她心靈手巧,也能和睦相處任何一個鄰居,最擅長幫助他人。有人求她的時候,總能抽出時間積極應(yīng)對。
譬如,我孩子剛剛出生那幾年,除我們家災(zāi)難頻頻外,第一個孩子且身體羸弱多病,感冒或肚子疼經(jīng)常發(fā)生。我在十里路外的一所學(xué)校工作,鞭長莫及,根本不可能長期待在家里陪伴妻和孩子。關(guān)鍵是晚上出門,隨便的小孩發(fā)燒頭疼,只要妻子隔著墻頭呼喊幾聲:二娘!二娘!她就一路小跑,一路穿衣服過來。我們兩家雖是隔墻能叫得喘,但歪七扭八的路道,要走四五分鐘左右。她先來摸摸孩子的額頭,又熱手探進被子,觀察病情如何;要么祈禱神靈燒香點蠟,要么驅(qū)逐妖魔鬼怪,趕打祟氣。假設(shè)病情加重,她就和妻子一起去看醫(yī)生。我老婆至今說起二娘幫她的屑嗦往事,仍然聲音哽咽著泣不成聲。
二娘婚后生育了兩女兩男,連著出生兩個女兒后,一來期盼男孩,二來家庭貧寒,便將二女兒過繼給了她的同胞姐姐撫養(yǎng)。
姐姐的前夫是一個獵人,雖然土頭土腦,土包子一個,但為了能更多獲得獵物,經(jīng)常投機鉆營,四處尋找求借快槍和獲得子彈的機會,于是,他最喜歡走上級路線。他打了兔子,山羊,就送給縣上武裝部的領(lǐng)導(dǎo)聯(lián)絡(luò)感情,這樣就和他們的關(guān)系拉得較近。他還村莊上下喜歡張揚,人模狗樣的,也算是村子里的人物。隊長支書,也害怕他告黑狀,所以,游手好閑的他,還能記一等工分。人一旦閑適,一旦穿一半件看著洋氣的服飾,就會掂花惹草。她勾引到一個年輕女子后,竟然拋棄了二娘的姐姐。
二娘的姐姐離婚后,二次出嫁生育了一個智障男孩。更不幸的是,姐姐患氣管炎而亡故。迂腐的姐夫企圖把二娘的女兒和殘疾兒子,近親婚配成夫妻。二娘不忍心把女兒推入火坑,無視對方“昧良心”的呼吁,最終把女兒強行領(lǐng)了回來。二叔二娘目光短淺,又聽信二叔姐姐的甜言蜜語,將女兒許配給了姐姐家隔壁鄰居的男孩。不想女兒哭哭啼啼的誓死不嫁,萬般無奈之際,只能做退婚處理。
不久,女兒的姑姑便領(lǐng)著一幫人打上門來。二叔二娘不敢霸王硬上弓,就請了村里能說會道的幾個“他二爸”,不停地向?qū)Ψ降狼?、認怵,而對方“月里娃的求求一樣,越逗越硬,”竟然蹲在“有禮樹”上不肯下來。
我當(dāng)時在院子里聽了,認為如今婚姻自主,大凡逼婚或以任何威脅和蠻橫無理的手段,干涉他人婚姻,都屬于不法行為。于是,我理直氣壯、摩拳擦掌的進去要和他們理論黑白。讓人哭笑不得的是,二叔、二娘及所謂莊間親朋,都上來拉拽我的衣襟。意思是,他們剛剛說合了的事情,我卻過來故意添亂。推著讓我從他家快快離開。在當(dāng)事人不停地自我退縮、忍讓之下,激發(fā)的對方氣焰更加囂張。他們不光指手畫腳的聲音越來越大,甚至連我也一股腦兒卷入其中。說我是二娘姑娘的“后男人,情人,我是老嫖客”。特別是二叔的姐姐罵的語言,比別的來人更加雙手塞不到耳朵里:這個嫖頭,還老牛愛吃嫩草。美其名曰妹子,卻偷摸著把你的“死肉”,插到了這么水靈姑娘的肉里。
我憤懣至極,更不怕他們恐嚇和無理取鬧,便指著他們的鼻子尖鼓勵堂妹子,趕緊去派出所報案。
這時候,聽了家里沸反盈天的二叔大哥,我的堂大伯,便領(lǐng)著他如狼似虎的六七個兒子,一齊拿著棍棒氣勢洶洶地沖了進來。大伯先上去,抓住她妹子的頭發(fā),從炕上撕扯著把她扔下了土炕,一頓拳腳打的鬼哭狼嚎:今天不打死,也要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哪有幫外人,欺辱自己同胞姊妹的道理?
其他擾擾攘攘的人群,特別是姑姑的配偶,好像老鼠見了貓一樣,早已嚇得屁滾尿流。他嘴里連連驚呼道:啊呀,不好,他大舅來了。驚慌失措警告其他來人的同時,胳肢灣里夾了布鞋,逃之夭夭。其他乘賊作亂的跟屁蟲,也都灰不溜溜逃跑得無影無蹤。
二娘是生產(chǎn)隊里結(jié)扎的第一批對象。當(dāng)時縣上從公社衛(wèi)生院的大夫里,挑選出了一批人去天水培訓(xùn)了一個多月。有一個從關(guān)院大隊,即后山里過來的手術(shù)大夫。他姓袁,面色黧黑,個子高大,光是十個指頭,粗糙且肥大的就不敢用語言表達。他從臨時搭建的手術(shù)室里邁進去的時候,許多婦女差點被嚇唬的叫出了聲。但他手巧心靈,技法嫻熟,竟然是結(jié)扎的一把好手,進去不到十分鐘的功夫,就完成了手術(shù)。第一次實行結(jié)扎,所有成年夫婦幾乎心都提在嗓子眼上,特別是育齡婦女更是恐懼不已。隊里給每個結(jié)扎對象,獎勵八十斤小麥,一只活羊。同時,村子里幾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端著一碗油拌面條前來探望。二娘積攢吃不完的部分,還給我們家也改善了幾天生活。我還抱怨父親,我們姊妹不少,怎么不把母親也結(jié)扎了呢!這話灌倒父親耳朵里后,他啐了兩口唾沫還不解氣,最后還在我的屁股蛋上狠狠地踹了那么三腳!
改革開放土地到戶后,二娘的孩子們逐漸成家立業(yè),隊里分配了一條母毛驢。期間河岸對門的二叔妹妹,因為丈夫外地工作,不能從事生產(chǎn)勞動,就將分配的一個母毛驢牽拉過來,給了孩子的舅舅喂養(yǎng)。兩家的口頭合同約定:毛驢生產(chǎn)的駒駒由二叔家所有,大毛驢的所有權(quán)始終歸屬主人。一年里二叔必須負責(zé)給對方耕種土地。后來兩家的毛驢發(fā)展到了四五條之多。平均出售兩條毛驢的那幾年,家境變得越來越好。這人呀,假設(shè)一樣順利了,就會變得多處好事連連,關(guān)鍵是二叔的胃潰瘍,也基本痊愈。
光陰剛剛開始好轉(zhuǎn),外出打工的熱潮,也慢慢在我們農(nóng)村逐漸興起。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兒媳出去打工之后,剛開始幾年掙的錢,還能全部打回來貼補家用。因為,弟兄二人窩在一個窄擠的庭院里,便計劃積攢錢財籌建新院落。經(jīng)過三四年的不懈努力,房屋竣工后,不可思議意的是,兒媳和兒子因糾紛感情而逐漸破裂,這樣,剛剛好轉(zhuǎn)的家庭境況,幾乎又降到了冰點。四個孫女的撫養(yǎng)任務(wù),又一次落在了二娘夫婦的肩上。外人看來生活窮點,也能度過那段日子,可我們兩家卻再一次成了隔家鄰居。我妻子關(guān)于二娘的生活狀況最為熟悉。二娘雖然面粉一年夠吃,但蔬菜等副食品卻一直供不應(yīng)求,自己家近處的責(zé)任田,幾乎全部種植蔬菜。但“家上十口,吃飯如雷吼”,每人一碟,一碗,頃刻里就鍋底空空如也。二娘把別人家扔在水渠里的茄子,冬天堆積在垃圾點上凍壞且木訥的洋芋,幾次三番的拾回來加工后,煮在鍋里和新鮮蔬菜一樣,孩子們吃得照常有滋有味。更不可思議的是,二叔的眼睛已然完全失明。本來半殘疾的手腳,給二娘還能當(dāng)上幫手,自從眼睛失明后,許多工作又壓在了二娘肩上。
二叔去世后,四個孫女逐步出嫁,由招贅在家里的孫女撫養(yǎng),日子漸漸開始好轉(zhuǎn)。遺憾的是,二娘的膝蓋處卻發(fā)生了骨質(zhì)病變,不能正常下地活動,最后幾乎半癱在了床上。至此,一直由大兒子,孫女照顧。還有一個不能不介紹的重孫,雖然人小力單,但在孝順太奶奶方面盡心盡力,無微不至。大人們忙乎的時候,重孫子就給太奶奶洗腳,端尿盆,端洗臉水,送吃喝,的確盡到了一份成年人的責(zé)任。二娘雖然躺在病床上度過了余生,但晚年生活還算完美。
換而言之,她雖然幼年,中年,老年過的艱難,但她看見紅紅火火的后代,在逝去時候,暗暗留在嘴角的笑意,就是她對這個家看到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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