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巷子里的石碾(散文)
我家所在巷子的中間有一片空地,空地上長著一棵棗樹,這棵棗樹不知重復了多少次花開花落,樹冠已亭亭如蓋。棗樹下面臥著一盤淡青色的石碾,從我小時候記事起它就在這里了,也不知道上面的碾砣轉過了多少悠長的歲月。
這盤石碾直徑兩米五,四十公分厚,是十里八鄉(xiāng)少有的大碾盤。而且石材也非雜石,乃是堅硬的花崗巖。除石材特別外,顏色也很特別,不是常見的那種白堊色,而是一種淡青色。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這盤石碾總是透出一股幽幽的青光。
這種偏冷的色調(diào)讓人聯(lián)想到堅硬和沉靜,和石碾的特質(zhì)正好吻合。仔細看,淡青色的碾盤上面還點綴著星星點點的針尖大小或著芝麻大小的石粒,這些石粒晶瑩潔白,均勻地散布在石碾的表層,經(jīng)過碾砣和碾盤千萬次的磨合,這些石粒早已平坦如鏡,完全融入了淡青色的世界。推碾的時候,隨著腳步移動,這些石粒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散發(fā)出冷峻的星芒,仿佛它們不是普通的石粒,而是鑲嵌在淡青色里的鉆石。
碾盤和碾砣上鏨出條條碾齒。碾盤上的碾齒內(nèi)深外淺,以碾眼為中心,輻射到石碾的邊沿;碾砣上的碾齒鏨成紋狀淺槽,有的是水紋狀,有的是條紋狀,不一而足,大概是取決于工匠的個人喜好罷。不論什么模樣的碾齒,都特意鏨得粗糙樸拙,為的就是增大摩擦力,以便更好的碾軋谷物,使它更容易脫殼。
碾砣很沉,數(shù)百斤重,需要充分利用杠桿原理,在碾框的碾孔里插入一根碾杠才能推動。棗木是木材中的硬漢,只有它才能勝任碾杠的崗位。
把棗木杠穿過碾框的框孔,雙手抓碾杠最外側,挺胸,讓胸部緊貼碾杠,前腿弓,后腿繃,全身用力,推!力氣小的,在推碾砣的剎那,還要大喝一聲給自己助威:“嘿!”或者“哈!”聲音短促而有力,豪氣干云,身體瞬間彎成一張弓,臉也漲得通紅起來。那碾砣極緩慢地啟動,然后在慣性下越轉越快,那臉色才漸漸復常。碾砣“轟隆隆隆隆隆……”地轉動,那聲音跟天邊的悶雷相似。所以,有人(尤其是女人)往往辨不清到底是有人在推碾還是天邊的雷聲。好幾次,住在石碾附近的女人聽到推碾的聲音,以為要下雨,趕緊喊自己的丈夫把晾在院里的衣服收回屋子。結果抬頭一看,太陽還好好地掛在天上,萬里無云,自己都忍俊不禁。
石碾主要是用來碾米的。過去電磨少,大部分人家的谷子都是在石碾上碾成小米,我至今記得人們在這里排隊碾米的情景。
人們用簸箕把谷子里面的塵土吹凈,仔細撿出混進來的石頭渣兒或者炭渣之類的異物,然后把谷子裝進袋子,背到石碾這里排隊。那時候裝糧食的袋子都是用老式織布機織出來的布袋,銅錢厚,結實緊致,放在地上塵土也不會鉆到袋子里面去。
輪到的人家把谷子均勻地攤在碾盤上。在碾砣的碾軋之下,谷物的糠皮紛紛剝脫。推幾圈之后用木鏟把谷子翻松,再推幾圈,谷子就成了米糠混合物。石碾旁邊放一架木風車,一人把米糠混合物緩慢倒進木風車的漏斗,另一人用力搖動風車,暗黃色的糠皮從上面吹出來,黃澄澄的小米就漏到下面的笸籮里。
把小米和谷糠背回家,谷糠喂豬,小米熬粥。
在灶膛里架起硬柴,火舌旺旺地舔噬著黢黑的鍋底。水沸騰后放入小米,保持湯水大沸狀態(tài)。小米吸水膨脹,繼而破裂綻成米花,里面的營養(yǎng)成分滲入湯汁。隨著時間延綿,湯汁漸漸濃稠成粥,約莫半小時就可以出鍋了。盛出來,金燦燦的一碗,上面隱隱漂著一層油脂,白汽氤氳,清香四溢,誘人饞涎欲滴。
據(jù)父親說,往上倒推幾輩兒,這個石碾應該屬于我老老爺爺(高祖)的,也就是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摹:髞砦覀兗易迦硕∨d旺開枝散葉,到我爺爺那輩分了家,這個石碾分給了我的一個堂爺爺。石碾分給他沒幾年,全國解放了,開始土地改革。他家地多,劃成分的時候被劃成了地主,大部分土地和財產(chǎn)被充公,其中就包括這盤石碾。于是,這盤石碾變成了村里的公共財產(chǎn),放在村子中央,供全村人碾米用。
后來,村里有了電磨,目光短淺的村干部就覺得石碾沒用了礙眼了,正好村小學建房,村干部就準備把它砸碎埋到地下當房基用。我爺爺聽說了這事,找到他的幾個親弟兄。哥兒幾個一商量,覺得這盤石碾是他們爺爺那輩人一錘一鏨打磨出來的,當時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就這樣毀掉太可惜。最后決定每家出一塊錢,總共湊八塊,把錢交給村里,將這盤石碾“贖”了回來。
據(jù)說“贖回”這盤石碾的過程還挺驚險,有點電影里“刀下留人”的傳奇色彩。價錢和村里談好了,但交錢日期晚了兩天。當爺爺拿著錢匆匆趕到隊部的時候,村干部已經(jīng)去了石碾那兒。爺爺心知不好,心急火燎地往石碾那里趕。眼看拐過街角就到了,就聽“當“的一聲巨響,是鐵石碰撞的聲音,他們開始砸了!爺爺心中一驚,以百米沖刺的速度一口氣沖到石碾跟前。那人掄起大鐵錘正要砸第二下,爺爺大喊:“住手!”鐵錘停在了半空,一堆眼珠子看向我爺爺。我爺爺喘了口氣,說:“錢,錢拿,拿來了……”
幸虧石碾結實,這一錘只崩掉一點邊沿,并不影響使用。
交了錢之后,爺爺就把石碾移到現(xiàn)在的位置,這一放就是幾十年。
我上了小學以后,電磨大量普及,這盤石碾漸漸被人遺忘,變得“門前冷落鞍馬稀”。偶有喜歡吃玉米糝的,弄來玉米倒碾盤上,碾成粗粉;喜歡吃雜面的,用石碾破一點綠豆、豇豆;過了臘月十五,有喜歡蒸年糕攤煎餅的,過來碾幾升黍子和稷子。除此之外,一年當中大部分時間,石碾就靜靜地守在那里一聲不響,像一個步入暮年的老人。
又過了些年,從城市到鄉(xiāng)村,超市遍地開花。走進超市,琳瑯滿目的商品讓人目不睱接。黃澄澄的小米盛在米斗里,玉米面和雜面都盛在四方面柜里,就連蒸年糕的食材也從黍子面變成了糯米面。這是一個“想吃什么,花錢從超市買就成”的時代,石碾已經(jīng)被人們徹底遺忘。
前些日子回了趟老家,我特意去看了看那盤石碾。它還在,臥在滿地蒿草當中,已是滿面風塵。那棵老棗樹也還在,好像特意陪伴它似的,依舊站在它的身旁。正值暮春時節(jié),棗花開了滿樹,風一吹,簌簌而落,落了我一身,也落了石碾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