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事發(fā)生時間是上個月，地點就在我們身邊。
　　 一個名叫惠招娣（化名）的大三學生被槍斃，執(zhí)行死刑前，她要求見兩個人，一個是她媽媽常嬌變（化名），一個是她家樓上的王教授。兩個人幾乎同時到達。嬌變看到王教授，先是非常吃驚，瞪著眼問道：“你來干什么？”王教授不回答，只看著她，眼睛里充滿憐憫之情。嬌變繼而憤怒了，眼睛冒火，冷笑道：“哼！我知道了，來看熱鬧對不對？來嘲笑我教女無方對不對？”說著掄起右手打在王教授臉上，眼鏡被劃歪，掉在地上?！澳阍趺茨茈S便打人！”嬌變聽到有人訓斥她，她不管，撲到女兒面前，抱住女兒，淚如雨下。王教授的眼鏡被撿起，在道歉聲中遞到他手里。他掏出紙巾擦擦眼鏡片，戴上，仍然一句話也不說。
　　 “招娣呀，我的孩子，都怪你爸爸沒本事，沒權沒勢，不能救你，都怪你弟弟不學好，把家里錢花光了，沒錢賄賂法官……”嬌變邊哭邊說，邊說邊搖著招娣。招娣木然地立著，被她媽媽搖來搖去，“招娣呀，你不能死，你死了，媽媽靠誰呀？你弟弟不成器，只會管家里要錢，學也不上了……”招娣木然的臉流淚了，她囁嚅道：“怪爸爸，怪弟弟，怪爸爸，怪弟弟……”她突然憤怒地一把推倒媽媽，歇斯底里地嚷道：“都怪你！是你害了我！我叫你來，就是要告訴你這句話！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嬌變癱倒在地。
　　 招娣一步一步走到王教授面前，雙膝彎曲，跪倒在地，仰臉看著王教授，含淚說道：“王教授，我對不起您，我們?nèi)覍Σ黄鹉?。您能原諒一個將死的人嗎？”王教授彎下身，拉著招娣的手，道：“孩子，我早原諒你了。快起來?！闭墟愤€跪著，乞求道：“王教授，我能叫您爺爺嗎？”王教授點點頭?！盃敔?，爺爺，您能救救我弟弟嗎？我知道我的要求很過分，可是……”王教授滿含憐愛看著招娣，搖搖頭：“孩子，能救你弟弟的只有他自己?！薄盃敔?，請您轉交我弟弟一封信，可以嗎？”王教授又點點頭。招娣從工作人員手里接過信，交給王教授，千恩萬謝。行刑的時間到了，招娣被拉走，她媽媽突然站起來追，被人攔住，她沖招娣喊道：“招娣，媽媽對不起你，原諒媽媽吧！”招娣頭也不回地走了。
　　 招娣為什么會走向末路呢？說來話長。
　　 嬌變結婚后好幾年都沒懷孕，有人出主意說領養(yǎng)一個孩子會引來自己的孩子，于是他們領養(yǎng)了一個孤兒，這孩子就是招娣。果然，招娣一歲多時嬌變懷孕了。她興奮極了，這消息也讓全家人振奮。招娣兩歲時，弟弟來福誕生。從此，招娣便被全家人冷落，大家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弟弟，尤其是媽媽，特別偏愛弟弟。
　　 招娣五歲時，他們搬到城里住了。爺爺為了倆孩子上學，在城里給他們買了學區(qū)房。倆孩子整天滿屋子跑著搶玩具，弟弟追著姐姐，興奮得漲紅了臉，從臥室到客廳，從客廳到書房，從書房到廚房，從廚房到衛(wèi)生間，他光著小腳丫子，咚咚咚，咚咚咚，踩得地板震響。
　　 他們樓下住的，便是王教授。王教授正在編寫師范學院大一的《兒童教育學》教材，思路常常被樓上的跑步聲打斷。他實在忍無可忍，便敲響了樓上的門。開門的是個年輕婦人，穿著粉紅色的軟緞睡袍，大波浪卷發(fā)，蓬松地披著，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她身后便是正在瘋玩的兩個孩子。兩孩子見有生人敲門，都好奇地跑過來看，三雙眼睛對著王教授一雙眼鏡。
　　 “您好，我是樓下住戶，您能不能管管孩子，別讓他們跑了。”“啥？誰跑了？孩子沒跑呀！我一直看著他倆，是不是？”嬌變轉身對兩個孩子，孩子不吭氣，嬌變問招娣：“招娣，你是不是正在畫畫？”說著嚴厲地看著招娣。招娣看看媽媽，看看門外的戴眼鏡爺爺，怯怯地說：“眼鏡爺爺，我在畫畫?！薄安粚Γ憬阍谂?，我追姐姐！”來福大聲糾正?！昂f！明明在畫畫，是樓上孩子在跑！”嬌變訓斥來福道，來福睜大眼睛看著媽媽，招娣拉了拉來福的手，來福不敢說話了。王教授搖搖頭，下樓回到書房。
　　 他再也無心想教材的事了。一個人最初的教育，來自家庭，來自父母。這樣的教育孩子，會把孩子教成什么樣的人呢？小樹長歪還可扳過來，大了就難了。不行，不能眼睜睜看著孩子被她教壞。王教授思前想后，下了決心，跟她好好溝通?！盀榱撕⒆?，她也得聽我的吧？可是她的嘴皮子那么利索，我怎么能說服她呢？對，給她寫封信吧?！毕氲竭@兒，他拿起了筆。
　　
　　 二
　　
　　 來福正在讀姐姐的來信，一邊讀，一邊拭淚。
　　 ……
　　 “弟弟，你還記得嗎？媽媽看到眼鏡爺爺?shù)膩硇?，開始幾天，還管著咱們倆，不讓咱們亂跑，可沒幾天，她就煩了，只做她的事，不再理我們。有天晚上，咱倆玩拍皮球，開始輪流拍，后來你要一個人拍，我把皮球讓給你，自己玩跳繩，你又要我的跳繩，我不給，你用皮球砸我，追著我亂撞亂跑，這時有人敲門，媽媽去開門，看是眼鏡爺爺，不等他開口，就又說是樓上孩子在跑，眼鏡爺爺說他去過樓上了，樓上沒人。媽媽便說，就是我孩子跑了，那又能怎么樣？這是孩子的爺爺給我們買的房子，孩子在我們的房子跑，又沒在你家跑，你管得著嗎？還寫信，說我會把孩子教壞，教壞關你啥事，他們又不是你的孩子。眼鏡爺爺氣得說不出話，手都抖了?？墒撬f：‘我女兒要是活著的話，她的孩子也該這么大了。我給倆孩子帶來幾本故事書，還有積木等玩具，你有空給他們講講故事吧。’弟弟，你還記得嗎？不，那會兒你還小，可能記不住，媽媽看眼鏡爺爺并沒有找事，便轉怒為喜，接過眼鏡爺爺?shù)亩Y物并說了聲謝謝，還答應會管好我們的。”
　　 來福確實記不清這回事，可他能記住媽媽給他講的第一個故事《國王的牡丹花》，
　　 大意是：有一個國王沒有兒子，打算從民間選一個小孩做王子，于是給候選者每人一顆牡丹花種，看誰種的花最漂亮。到了評比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小孩都捧著鮮艷漂亮的牡丹花，只有一個小孩捧著那顆種子傷心落淚，他沒有種出花來。但是，恰恰是他被選中了。原來，之前所有的花種都煮熟了，是不能成活的。
　　 “弟弟，還記得嗎，媽媽并不喜歡看書，更沒有耐心給我們講故事，后來我上了幼兒園。每天下午回來，你都很歡喜，聽我講幼兒園小朋友的事，完了我們又像之前一樣瘋玩。尤其是你，一刻也不能靜下來，光著腳丫子跑來跑去，踩得地板咚咚咚響。有一次眼鏡爺爺又敲門，說他妻子病了，讓我們別跑了，不等媽媽開口，你直接沖過去說‘沒有人跑呀？我們在玩積木’，眼鏡爺爺搖搖頭，嘆口氣，想說什么，沒說，就走了。媽媽夸你真能干。
　　 后來物業(yè)經(jīng)理找到我們，告訴媽媽樓下奶奶有心臟病，怕吵，讓媽媽管住我們，可我們只靜了一天。物業(yè)經(jīng)理后來又來了幾次，每次媽媽都撒謊，要么說她那幾天不在，奶奶在照看我們，要么說她剛才在洗澡。有一次，你應該能記住吧？媽媽教我們對爸爸撒的謊?！?br />　　 來福想起來了，爸爸有次來，媽媽哭著告訴爸爸，樓下眼鏡爺爺騷擾她，還讓他和姐姐證明眼鏡爺爺晚上來，媽媽穿睡衣，眼鏡爺爺摸她胸。并且拿出眼鏡爺爺送的玩具和故事書給爸爸看，還說眼鏡爺爺給她寫情書。爸爸氣沖沖地去找眼鏡爺爺算賬，他跟著去偷聽。爸爸敲門，沒有人，他用拳頭砸門，還沒有人，他用腳踹門，這時，門才打開，是一位奶奶，來福認得她，正是眼鏡爺爺家的奶奶，他們之前常常在小區(qū)花園散步，只是看上去奶奶老了很多。爸爸說：‘?我是樓上住戶，你家那個戴眼鏡的教授呢？叫他出來！’‘有事嗎？他去學校了。?’‘??有事，有大事！把你家教授看好，別讓他再去騷擾我老婆了，老不要臉的，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給我老婆寫情書，給我娃買玩具?！??你誤會了，?’爸爸打斷奶奶的話，說道：‘誤會？我倆孩子都看見他摸我老婆奶子？?’躲在樓梯口的來福忍不住沖過去喊道：‘眼鏡爺爺摸媽媽奶，還親媽媽嘴，我看見啦！’來福看見奶奶突然順著門框溜下去，癱倒在地。爸爸抓起他的手，飛跑上樓。后來聽說奶奶心臟病突發(fā)，死了。爸爸媽媽警告他和姐姐，這件事千萬不要說出去！‘我那時怎么會扯謊呢？說得跟真的一樣。?’來福想。
　　 “弟弟，后來你也進了幼兒園，有次跟小明搶飛機玩具，不小心把小麗眼睛戳流血了，你應該記得吧？”這件事，來福記得很清楚。是他從小明手中奪過飛機，小麗恰好在旁邊，飛機翅膀戳到小麗眼睛。
　　 “可事后，媽媽讓你一口咬定，是小明戳了小麗。反正當時沒有大人在跟前，幾個小孩子都說不清楚。那次，小明被爸爸打了，又帶他去醫(yī)院看小麗，還賠了很多錢?！?br />　　 讀到這兒，一件件往事涌上來福心頭。小學四年級時，他嫌同桌考試不讓他抄數(shù)學卷子，告訴數(shù)學老師，同桌在背后罵老師長得像恐龍。初中二年級時，外號“大奶”的女生坐在他前面座位，他從背后拉女同學胸罩帶子，想看看她的奶，女同學回過頭時，他指指剛離開座位的同桌。職高一年級時，他假裝撿筆，蹲在地上用鏡子照女教師裙子底下……
　　 “弟弟，記得姐姐的語文老師嗎？那個特別嚴厲的老閆頭，同學背不過課文時，他常常不準回家，陪同學背，直到背過。姐姐常常被他留到最后。有次姐姐著急跟同學去游泳，他卻纏著姐姐不放，非讓姐姐背過《長恨歌》不可，姐姐確實長恨他，便聯(lián)合那些女生告校長老閆頭常常趁背課文猥褻我們，后來學校把他開除了。那時我心情要多爽就有多爽?！?br />　　 ……
　　 “弟弟，如今一切都晚了，姐姐這輩子算完了。可是你不能，你得學好，姐姐希望你從此做個誠實的人，做過的那些錯事，也勇敢地承認，做個真真正正的男子漢！姐姐會在天上看著你?！眮砀Ｗx到最后，又想起了那個故事，國王煮熟的種子，能開出花嗎？他想起那個捧著種子傷心落淚的男孩，人家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三
　　
　　 下了十多天的連陰雨終于停了，這天清晨，久違的太陽升起來，曙光照耀，城市明亮溫暖。一個小伙子，敲響了派出所的門，那正是來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