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既往】溫暖的冰(散文)
一
今年的哈爾濱,因為冰雪旅游熱,火爆出圈,尤其冰雪大世界,人滿為患。做為東北人,我無比驕傲和自豪。和在哈同學(xué)聊天,我聊表祝賀,他的微信名一直用的是“燃燒的雪”,我說,這名字寓意深遠,如今已變成現(xiàn)實。我在哈爾濱生活學(xué)習(xí)四年,每年回老家也必須路過哈爾濱,我要回母??纯?,有時,不為別的,只為和那幢古老的俄式教學(xué)樓見上一面。同事問我,“哈爾濱”三個字是什么意思,我支吾了半天,竟然說不清楚。同事嘲我,尷尬,我只好說,我愛的是哈爾濱這座城,并不只是這個名字。再說,現(xiàn)在叫爾濱了,那個“哈”字變成了冰城人爽朗的笑聲。
當(dāng)然,叫爾濱純屬玩笑。冰雪相依,同屬寒族。叫哈爾濱為雪城,沒人會反對。但哈爾濱人大度,把“雪”字留給了更需要的雪鄉(xiāng)、雪村。如果說,雪,是神的微笑,冰,就是神的眼眸。我更喜歡人們稱哈爾濱為“冰城”,尤其盛夏看到這個詞組,暑熱頓消,它無愧于避暑勝地的稱號。蜚聲海內(nèi)外的“哈爾濱之夏”音樂會,每一根琴弦,拉出的都是縷縷涼爽的風(fēng),風(fēng)吹來的都是陣陣花香濃。
有位詩人說,寒冷,讓水站立起來。說的就是冰雕,也包括各式冰燈。我讀大一的時候,哈爾濱的一些公園、街頭就有冰雕和冰燈了。但國家那時百廢待興,人們的收入水平還低,外地來哈看冰燈的并不多,看冰燈的多數(shù)是本市的市民。
一個夜晚,我和幾個同學(xué)去了松花江邊的斯大林公園看冰燈,冰燈不多,造型也相對單調(diào),但也光彩奪目,熠熠生輝。記得還有一個小型的冰宮,我們沒費什么周折就轉(zhuǎn)了出來。遺憾的是,沒帶相機,也沒有手機,沒留下一張照片。人擁擠,棉衣下已經(jīng)汗涔涔了,擔(dān)心感冒,便匆匆返校了。冬天本來就黑得早,我們平時睡得也就比較早,另外,為響應(yīng)節(jié)能省電號召,索性鉆進被窩。有人說,被窩是青春的墳?zāi)?,太消極了,我覺得,被窩也是夢想的溫床,多少夢,不都是被窩里孵出來的嗎?
一路上,看見很多自制的小冰燈還在門前亮著,那么多雪人貪玩,忘了回家。我想起家鄉(xiāng)村里,進入臘月,為哄孩子玩,在孩子軟磨硬纏下,很多家長用家里水桶,倒入一些井水,做成冰燈。其中是個什么過程,我倒是疏忽了,也沒關(guān)注過。反正,村里多了幾分風(fēng)雅。很多家院子圍墻上,都放置著一個圓柱形或方塊狀的冰燈,冰燈里,蠟燭火焰微微搖曳,像一顆跳動的童心。仔細看,蠟燭在暗自流淚,四周的冰也忍不住淚流。
但冰城的“冰”不只是寫在腳下,也不只是用眼睛讀讀,還要拿在手里,用嘴去品。冰城有一道最美的風(fēng)景——霧蒙蒙的天空,飄舞著雪花,仿佛羽毛,把行人身上的羽絨服越絮越厚。幾個妙齡少女裊裊飄來,邊談笑邊吃著奶油冰棍。與其叫吃,還不如叫啃形象些,零下二三十度的氣溫,冰棍很硬氣,像一根傲骨。最著名的馬迭爾冰棍,Modern,摩登,時髦。是夠時髦的,高舉冰棍戰(zhàn)嚴寒?,F(xiàn)在路過哈爾濱時,我都會吃兩根馬迭爾冰棍,很慶幸,越來越多的奶油,沒有叫我變得越來越油膩。
其實,中國人都喜歡冰。如果留意,會發(fā)現(xiàn),很多人的名字中,都帶個“冰”字,男的因此添幾分酷派,女的因此更顯皎潔清美。我國著名女作家冰心,曾寫過一本著名的散文集《寄小讀者》,文集中充滿了愛?!耙黄脑谟駢亍保娜〈斯P名,象征自己晶瑩透明清澈見底的品格。讀她的纖柔散文和那些玲瓏的小詩,就能感受到,她的心,是一塊冰,一塊熱騰騰的冰。
二
東北入冬后,伴隨著氣溫下降,河面便開始結(jié)冰。孩提時代,由于我們沒什么玩具,便自己創(chuàng)造玩具。河面剛剛結(jié)冰的時候,我和小伙伴就摸摸索索踏冰了。村前的小河,村中的水泡子,我們在冰面一步步向前挪。有時,冰剛剛能承受我們的體重,但雙腳稍微一用力,冰面便有點炸裂,發(fā)出咔咔的聲響,但我們沒有停下腳步,直到發(fā)現(xiàn)前面的冰面在沉沒塌陷,我們才扭頭向岸上狂奔。冰塌后,發(fā)現(xiàn)水里藏了一顆太陽。
天越來越冷,冰越來越厚,我們開始在上面打刺溜滑了。但多數(shù)人都穿著棉膠鞋,鞋底發(fā)滯,滑不遠,不爽。于是,我們叫大人幫忙,做起了爬犁和冰板。有條件的,用鐵管或角鐵,焊一個鐵爬犁,沒條件的,找?guī)讐K木頭、找來鐵錘和釘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陣,用粗鐵絲鑲嵌在底部,木爬犁就大功告成了。我喜歡玩劃爬犁,雙膝跪上面,手持鐵簽用力撐冰,形同水中撐篙,勁越大,爬犁滑得越遠。冰給了我自由,我對自由的啟蒙就是從冰上開始的。
爬犁往往被我們當(dāng)作運輸工具,我們最常玩的是冰板。找來兩塊比鞋稍大的木板,在前面突起的部分斜釘上幾個鐵釘,那是冰板的“牙齒”,用來咬住冰,每只下面安裝兩根粗鐵絲,再裝上綁鞋的繩子,就是妥妥的冰板——冰上滑行的兩塊木板,兩只縮寫在腳下的木爬犁。
我一直很羨慕別的小伙伴有一個心靈手巧的父親,給孩子的這些冰上裝備準備得一應(yīng)俱全。而自己的父親,算盤打得十里八村無敵,但做農(nóng)活木匠活卻笨手笨腳,每年菜園子都是姥爺幫著種的。我只好和哥哥門自己動手,做出來的冰板只能湊乎著滑。后來才意識到,父親其實是不支持我們玩冰,因為不時有人摔傷。最有意思的是,兩個滑冰板的人萬一撞在一起,急中生智,兩人只要把手拉在一起,轉(zhuǎn)幾個圈,就停穩(wěn)了,任喊叫聲跌倒在了冰上,滑出很遠。
那時,東北的冬天冷啊,怎樣的冷,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無法想象了。零下三十度平平常常,豈止是刺骨的冷,是蝕骨的冷。大雪封門,滴水成冰。農(nóng)諺講“臘七臘八,凍掉下巴”,一點都不夸張。后來的厄爾尼諾現(xiàn)象,導(dǎo)致全球變暖,包括我的家鄉(xiāng),也?,F(xiàn)暖冬。雖然舒適,但不竊喜。東北人學(xué)雷鋒,不喊口號,為了這個地球,為了恢復(fù)正常氣候,東北人民寧愿默默忍受漫長的嚴寒,也不愿南極冰川悄悄融化、消失。
生活困頓之時,我們不失樂觀。再苦的日子,我們也過得有滋有味。我家,有自己的冰雪小世界。園子里,淤積著白皚皚的雪,雪堆里埋著謎一樣的年豬肉和豬下水。天太冷,窗戶結(jié)滿了冰花,一片白茫茫,看不出去。那就看窗戶,每塊玻璃都像天然木刻,刻滿各種景物,樹、蘆葦、孔雀尾、各種小花,應(yīng)有盡有。有人說冰花會消融,是海市蜃樓。但那剎那的美,為我們勾畫了一幅幅理想的藍圖。有些日子,屋里酸菜缸、水缸結(jié)了一層薄冰,老天爺想阻止我們吃菜喝水嗎?看見母親的手一次次凍得通紅,我自告奮勇,揮起拳頭,“砰砰”兩聲砸開冰,擼起袖子,把手伸進冰冷的酸菜缸里,拎出一顆肥碩的酸菜,遞給母親。再看水缸,一只葫蘆瓢被凍住了,如擱淺的獨木舟。我用力搬動,掀掉一塊冰,水溢了出來。忽然想到砸冰洞捕魚,可水缸邊是壓井,缸里只有喝不完的水,天天有“余”。再清貧的日子,有水喝,明天就會繼續(xù),生活就有希望。
冬末春初,房檐上滴下的冰溜,宛若巖洞中的鐘乳石,將老房子裝飾成水晶宮。冰溜子誘人,有時,我們用棍子打斷幾根,咯嘣咯嘣就吃起來,這是我們的冰棍。因為雪水被房草過濾過,冰溜子光閃閃,亮晶晶。有時,冰溜子噼啪噼啪掉下,我們不害怕,反倒驚喜。知道那是頑皮的春姑娘,每年來的時候,她都先爬上房頂滑雪,滑累了,就攀著冰溜子跳到地上,她是舞蹈演員,但再輕盈,還是弄出了聲響。
后來生活條件好了,不分季節(jié),我家那里,也很容易買到冰棍了,很冰的冰棍,老味道。我們那里流行做一件趣事——吃冰棍,治拉肚子,理論依據(jù)是“以毒攻毒”。我試過,吃過冰棍后,肚子痛真地慢慢好轉(zhuǎn)了。因為我也在吃黃連素,所以,我無法為民間所謂的偏方舉證。哈哈。
三
屈指一算,來上海三十年了。我愛說,光陰荏苒,彈指一揮間。文友愛說,時間太瘦,指縫太寬。從這兩句話上看,時間冷冰冰,太無情,稍縱即逝,手有很大責(zé)任。難怪我的雙手皸裂甚至被菜刀切傷了,貼上創(chuàng)可貼還要堅持做事,一日不停,它在贖過啊。
上海每一年都有一個不一樣的南方之冬,永恒的是不落的綠葉,潺潺流淌的江河。偶遇一場雪實在太難。冰雪是水的前世,少雪的城市,冰更可貴。申城室內(nèi)滑冰場越來越多。在離我家一公里的體育中心,經(jīng)常舉辦國家級世界級的室內(nèi)滑冰以及花滑比賽,每次看直播或新聞,我驚嘆于鏡頭里運動員們曼妙的身姿、優(yōu)異的成績,也想好好看看如鏡的冰面。那是高科技的冰面,光潔如玉。但遼闊不比北國之冬的大地,整個是一望無垠的大冰場,“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上海每個冬天都會結(jié)冰。冬雨后結(jié)冰,就要忙壞了環(huán)衛(wèi)工人,有些冰面要鋪上防滑草墊。盡管如此,一到這時候,醫(yī)院里骨科就關(guān)不上門,摔骨折的行人尤其老人急劇增多。此處不能省略一個字,必須要強烈譴責(zé)的是,那些不講文明的人,將洗頭水、洗碗水等臟水隨意潑在馬路上,降溫結(jié)冰,引發(fā)多起交通事故和意外。
上海的這個深冬曾出現(xiàn)過兩次寒潮,第一次是上年十二月中旬后,四十年一遇,連續(xù)一周冰點以下,郊區(qū)夜晚甚至達到零下八九度。第二次出現(xiàn)在今年“一九”到“四九”期間,寒冷不輸上次。一日,上午出去辦事,看見前面地上一片銀星閃耀,那是已被人踩碎的薄冰。童心發(fā)作,我忍不住用腳一踏,結(jié)果,一滑,打了個驚世駭俗的趔趄,血液上涌,封閉一冬的毛孔全部張開。晚上回家,飯后總要先捋捋晚報,晚報是公司統(tǒng)一給員工征訂的。福利大小不論,里面有“福”,要珍惜。舊事重演,有一條新聞,一個騎電瓶車的婦女,因冰車輪打滑摔倒,叫了多聲才睜開眼睛,她被摔昏了。熱心市民撥打了120,送她去醫(yī)院。
上海的小孩很少見到雪,見到的冰也不多。低溫,讓小區(qū)噴泉池里的水結(jié)冰了。我看到,有幾個家長,帶著孩子,孩子手里帶著小錘和鐵鏟,來到了噴泉的半圓形臺階上,興奮地開始砸冰。乒乒乓乓,冰屑四濺。冰被他們陸續(xù)砸成了一塊又一塊。像把一塊大玻璃,故意打碎。孩子的快樂,很大一部分,來自破壞。孩子們離開之后,我也打算離開,忽然看見小區(qū)那只著名的灰色的流浪貓來了,它喵喵兩聲,叫得我腿腳發(fā)軟。它找到一塊被孩子砸出水的地方,立馬俯身飲起水來,伸出的舌頭啪啪打著水面。它渴極了!這么冰冷的水,它的小胃行嗎?我想。有一兩分鐘,它喝飽了,用舌頭舔舔嘴唇,用幽怨的眼神看了看我,輕輕走了。
看著碎冰,忽然想到了可燃冰,冰能燃燒?查了下,可燃冰是天然氣和水在高溫低壓的條件下所形成的晶體物質(zhì),主要分布于深海沉積物或陸域的永久凍土中。其外觀和冰比較相似并且遇見火可以燃燒。不產(chǎn)生有害氣體,燃燒值非常高,是一種清潔無污染的新型能源。我國已經(jīng)成功開采這項能源,說明我國的勘探開發(fā)科技能力已經(jīng)達到世界領(lǐng)先水平,為此,我感到歡欣鼓舞。
寫到這里,還要提提今冬最火的哈爾濱。記者采訪一位“南方小土豆”:“冷嗎?”“不冷,哈爾濱人太熱情了!”他想都沒想,脫口而出。為了提振哈爾濱旅游,為了振興龍江經(jīng)濟,每一個冰城人都拿出最大的誠意,豁出去了,燃起冬天里的一把火。地下有可燃冰,地上有燃燒的冰城。于是,我又提議同學(xué),將微信名改成“燃燒的冰”,他回復(fù)我一張大笑的笑臉,這笑臉,足以覆蓋我整個冬天。
現(xiàn)代人講究生活質(zhì)量。冰箱可做冰塊,夏日降暑必備。各地都有制冰公司,常見超市門口有車在卸大塊冰磚。冰做成冰袋,更是常見,運動員用來止痛,物流業(yè)用來保鮮,等等,用處多多。冰,摸上去都是涼的,但回憶起來,它帶給我的都是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