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貼春聯(lián)(散文)
大約三十年前,那時貼春聯(lián)是一件繁瑣而有趣的事情。
說它繁瑣,因為它確實一板一眼,費時耗力,我們卻樂此不彼。
民謠說“二十八,貼花花”,這仿佛是號令,我們趕在臘月二十八把春聯(lián)貼在房門上,延誤仿佛是對新年的怠慢。我的父母會從口袋中摸出幾毛零錢,讓我去村子唯一的小賣部買來兩大張紅紙,一家人趴在地上持剪扯繩——我們將紅紙有層次地折疊,沿著折痕用剪刀或細繩裁成長條短屏,然后我遲疑不決,春聯(lián)讓誰寫呢?老吳還是小真?
老吳年近花甲,瓜子臉,深眼窩,一頂破氈帽籠著斑白而稀疏的頭發(fā),說起話來慢聲細語,一句話在腦海中千淘萬漉才咳出來。他粗通文墨,攥著毛筆沉吟,寫道“春前有雨花開早,秋后無霜葉落遲”“鶯歌燕舞辭舊歲,花紅柳綠迎新春”。對他來說:紙薄情厚,寫不盡山河起伏;月短年長,看不完歲月斑駁。
小真年近四十,是個老光棍兒,一件皺巴巴的軍大衣裹著他頎長的身子。他識字,話多,只見屋檐下燃著煤爐,火苗舔著烏黑的鐵水壺,他笑嘻嘻地挺在煤爐旁的木桌前,右手掄起蘸滿墨汁的毛筆在紅紙上飛旋,寫下“餃子燒酒豬頭肉,平安吉祥福祿壽”,橫批“吃好喝好?!背弥d致正旺,又寫道“牛馬豬羊長得肥,男女老少樂開花”,橫批“你好我好”。他將喜悅浸滿筆端在紅紙上肆意揮灑。
不管找老吳還是小真寫春聯(lián),你得排隊等候,輪著你的時候才將裁好的紅紙遞給他們。他們樂于助人,不求任何回報。等他們寫好,我小心翼翼地將飄著墨臭的春聯(lián)卷起來,捧在懷中帶回家。
臘月二十八貼春聯(lián)時全家齊上陣,母親手持鐵勺煮糨糊,父親在春聯(lián)上刷糨糊,我和哥哥踩凳爬梯,像猴子一般伶手俐腳,將春聯(lián)貼在房門上。我最喜歡貼雜聯(lián),在豬圈上貼上“六畜興旺”,在衣箱上貼上“新衣滿箱”,在面缸上貼上“白面滿缸”,在壓井上貼上“細水長流”,在楊樹上貼上“樹木興旺”,在自行車上貼上“日行千里”……這些家當和我們同天共地,朝夕相伴,仿佛只有給它們送去祝福才能消減我們的愧疚。那時我們對身邊的山川土石、飛禽走獸仿佛充滿敬意和情誼,對未來的生活充滿憧憬和希冀。
一家人忙活半天貼完春聯(lián),我們站在院子里觀賞,看哪個春聯(lián)貼歪了,看哪個春聯(lián)寫得好??粗粗?,我們不由得展開遐想。這些春聯(lián)寄載我們樸素的愿望,張揚我們對生活的宣言。
小院在春聯(lián)的裝飾下紅光煥發(fā),喜氣洋洋地去迎接新年。新年讓每個人長了一歲,年復一年,我們在歲月中彷徨、掙扎、奔跑,好像剎那間,只是身體俯仰的間隙,三十年已經(jīng)匆匆閃過。
我們長大后在城市定居,寄身在高樓大廈中,擁有了自己的一扇門,在萬千繁華中隔出一個小世界。我們早出晚歸,行色匆匆,像個螺絲釘深嵌在生活的螺孔中,越擰越緊,不得自由,哪有功夫去遐想,哪有功夫去觀賞!春節(jié)時我們從超市買來一套春聯(lián),回家后花兩分鐘用膠帶將它粘在入戶門上。我們不剁肉餡、不包餃子,將從超市買的冷凍餃子撂進高壓鍋里。更不用提放鞭炮了,鞭炮已有好幾個年頭被淡出節(jié)日。
我們抱怨年味兒寡淡,抱怨節(jié)日枯燥,我想過年是一場集體活動,或者說是一場盛大的宗教儀式,很多民族、無數(shù)家庭都要參加,而且環(huán)節(jié)不能刪減、程序不能省略。節(jié)日一旦被更多人缺席,被更多人粗制濫造,如同一碗香粥被撇出調(diào)料、剔出食材,殘留下一碗清湯寡水,它還會美味嗎!
回想起從前貼春聯(lián)的場景,我仿佛被記憶拽回過去。我百無聊賴涂抹這些文字,記下我們從前是如何貼春聯(lián)的。我怕自己在糊里糊涂中淡忘那些美好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