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見聞】稻草記憶(散文)
稻草,是水稻成熟收割后,脫粒后的稻稈。兒時,我的故鄉(xiāng)不曾種植水稻,而外婆的故鄉(xiāng)田野遍地都是水稻。因為兒時常常住在外婆家,所以我對稻草有種特殊的感情和難忘的記憶。
記憶中,每年秋收時節(jié),外婆的故鄉(xiāng),田野里總是一派繁忙景象。那個時候,水稻全靠人工種植和收割。收割時節(jié),大人們個個摩拳擦掌,锃亮的割鐮在秋陽之下泛著格外耀眼的明晃晃的光。一望無際的稻田,仿佛就是一張金黃色的大毯子鋪展在大地之上。風(fēng)一吹,起伏的金色稻浪宛若海浪翻涌般一波又一波地向前。多少年后,那樣的場景,總是不時地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那是我童年美好的記憶,那里也有我的夢想。我喜歡跟著外公、外婆去稻田地里收割水稻,其實我是喜歡在金黃色的稻田地里追逐稻浪撒歡。聞著稻花香,跑啊跑。身后總是隨風(fēng)傳來外公或是外婆的擔(dān)憂聲:“哎喲喂,我的小祖宗,小心別摔著!”孩子的天性,興奮起來,哪里還會顧及那些叮囑。反正,與稻田地四面八方涌來的那些小伙伴們一起追逐著稻浪的快樂,總是意猶未盡。
“沖??!”我和那些被我稱呼為舅舅、姨、表哥或是表姐的小伙伴們,跟隨稻浪向前沖。兒時的我比較瘦弱,他們總是把我當(dāng)且(客人)一樣照顧。總會有人牽著我的小手,一起跑。
“放心,有我呢,不會讓你掉隊!”他(她)笑,我也笑。那笑,是甜甜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
我們貌似是漫無目的地在一望無際的稻田地里跑著、追逐著,其實,每個人的心里都有遠(yuǎn)方。遠(yuǎn)方有我們的夢想,沖出稻田、沖向稻田與遠(yuǎn)處的藍(lán)天連成的那一道線。金黃與湛藍(lán)恰到好處地喜相逢,那是一道迷人的風(fēng)景線。我們跑著跑著,身后的稻浪慢慢消失,大人們已用割鐮結(jié)束了它們的風(fēng)光。每當(dāng)回望的那一刻,望著曾經(jīng)似鋪展著金黃色地毯的田野,收割后裸露出一塊塊黑土地,我幼小的心里面總有一種莫名的悵然若失。但當(dāng)望著被大人割下來的稻秧,一捆捆整齊地堆放成如小山模樣,間隔排列佇立在田野成為了另一種風(fēng)景時,心緒有了釋懷。再一想到過不了多久,就會有香噴噴的新大米飯入口,也便忘卻了那些不愉快。孩子嘛,忘性大點,或許快樂就多些。對于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呢。
田野里的水稻總是收割完了,大人們受苦受累也是歡心的,又是一年豐收年。剛收割完的水稻捆上捆,堆成小山模樣,一般是要在田野里堆放上個兩三天,然后再陸陸續(xù)續(xù)用牛車或是馬車運回村莊的晾曬場以備脫粒、去稻殼等,直至入倉。這樣做的目的,為的是把稻谷粒曬得更干一些,稻秸也會快速脫水變得干枯便于運輸。期間,還要隨時關(guān)注天氣的變化,秋收時節(jié)大人們最擔(dān)心的就是下雨了。顆粒不歸倉,心總是懸著。那一刻,若是站在地頭放眼望去,滿眼一座又一座的小金山連綿在廣袤無垠的田野里,甚為壯觀。那是兒時的記憶中,唯有外婆的故鄉(xiāng)才有的靚麗風(fēng)景。田野比之前空曠了許多,野兔和田鼠時不時地躥出來是常有的事。孩子們的興致來了,自然是不會放過追逐它們的那份樂趣。盡管有時很難追得到它們的蹤跡,可是他們享受了追逐的過程,也是滿心歡喜的樣子。鳥兒們此時此刻,是不會閑著的。它們嘰嘰喳喳地飛落在堆在田野里的稻秧上覓食,銜起一串稻穗立馬飛遠(yuǎn)。被看秋人看到,幾聲“喔呼兒”、“喔呼兒”響起,那些慢性子的鳥兒們被嚇得瞬間驚飛遠(yuǎn)去。我和小伙伴,也常常學(xué)著大人們的腔調(diào),“喔呼兒”地轟鳥。其中被我們稱作家巧兒(麻雀)的鳥,尤為多。這個時候,倒給小伙伴們創(chuàng)造了捉家巧兒的好機會。一只只饞嘴覓食的家巧兒,沒想到成了我和小伙伴們打牙祭的美味。捉到家巧兒后,我們會拿到壕溝里偷著烤著吃。這個時候啊,如小山佇立在田野里的稻秧,會被我們“劈山”偷來一捆做了柴燒。如果被看秋人看到,定少不了挨罵。不過能吃到烤家巧兒的味道,煙熏味與稻草的香混雜在一起,嚼在嘴里,哪還在乎那一聲駕呢。那個味道,真美?。≈两?,想起我都會流出口水來。
閑時,我常常會念起兒時坐在拉著稻秧的牛車或是馬車上,回外婆村莊路上的悠閑時刻。兒時如果能有機會坐一回馬車或是牛車,都是極其快樂的事。我尤為喜歡坐在牛車上,聞著滿車稻秧發(fā)出來的濃濃的特殊的草香,沉醉其中。盡管稻秧已經(jīng)離開滋養(yǎng)它的泥土,我分明還能嗅到泥土的芳香浸在稻草香里的味道。老牛“哞哞”著一步一個腳印慢悠悠地前行,趕車的車把式揚起長鞭,口里哼唱著那首,在那個年代耳熟能詳?shù)囊徊侩娪啊肚嗨蓭X》的插曲:
“長鞭哎那個一呀甩吔/叭叭地響哎哎咳咳依呀……要問大車哪里去哎/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哎……”
我和小伙伴們,一起跟著車把式用童聲齊唱。老調(diào)與童聲響徹云霄,天空是湛藍(lán)湛藍(lán)的,飛鳥不時地在頭頂盤旋飛過,清脆的啾啾聲像是和著我們的歌聲。老牛時不時地發(fā)出“哞哞”的一聲詠嘆調(diào),鄉(xiāng)間小路旁那排高高的白楊樹,風(fēng)一吹葉子歡愉地發(fā)出沙沙聲。一幅優(yōu)美的田園風(fēng)景圖,動中有靜,靜中有動。我慶幸的是,我曾經(jīng)是畫中人。
稻秧拉回外婆的村莊后,會暫時存放在村西邊的晾曬場里。過不了幾日,又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再現(xiàn)。摞稻(從稻秧上摞下稻谷粒)、篩選、包裝等工序結(jié)束后,金燦燦的稻谷終于可以顆粒歸倉了。而那些曾經(jīng)用生命的力量,擎著稻穗的稻草們,終于卸下它們的重任,稍作休息一下了。它們從來不問自己的歸處在哪里,只用沉默等待著人類,將它們發(fā)配到它們還能發(fā)揮余熱的地方。接下來,稻草們百依百順地接受生產(chǎn)隊的統(tǒng)一分配。記憶中,一部分生產(chǎn)隊會留作喂牲畜的冬儲草料和加工稻草繩、稻草簾等之需,而余下的部分,會按各家人口、工分等分給各家各戶做柴燒。
在我的記憶里,當(dāng)年外婆家分回來的稻草,會被外公、外婆格外珍惜。外婆欣喜的是,又添了新柴燒飯了。而外公,也有自己的思量。外公背著手,在籬笆墻的內(nèi)外反復(fù)用他的那雙大腳丈量尺寸,心里盤算著怎么堆稻草垛的事了。
別看一個草垛不起眼似的,堆放在農(nóng)家人的院子里或是籬笆墻外。其實堆草垛也是很有講究的,而且還是個細(xì)致活。外公身材雖然不高,人又偏瘦,可是外公卻有一雙能堆稻草垛絕活的手。外公堆成的稻草垛不僅嚴(yán)嚴(yán)實實,不松垮,更經(jīng)得住風(fēng)吹雨淋。別人家的稻草垛一般是方形的,而外公堆成的稻草垛,卻似是一個超大的蘑菇佇立在籬笆墻外,像是童話世界里的蘑菇小屋一樣。對我來說,總是充滿著誘惑。
外公堆稻草垛的時候,我喜歡跟在外婆身邊,一起幫外公的忙。外公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像是變戲法一樣,用不了多久就會把一堆隨意放在一起的稻草,堆成一個精美的金燦燦的大蘑菇稻草垛。外公的大手很有力道,先是抓起一把稻草,再用兩手將稻草稍部緊緊捆牢在一起。接著按圓柱形將稻草層層疊加在一起,之間每一步都要不時地按實壓緊。根基打得牢了,堆成的稻草垛就更能經(jīng)得起風(fēng)吹雨打。外公常說:“堆稻草垛,就像蓋房子一樣,一定要把根基打牢?!蓖夤f到了,也做到了。當(dāng)?shù)静荻馄鸺菇Y(jié)頂之時,外公又會給他的精美之作,扎一頂厚實的稻草帽,覆蓋在稻草垛的頂尖之上,宛若一個別樣的皇冠,護佑著蘑菇狀的稻草垛。既防漏雨,又是一道加固屏障。
外公的稻草垛堆成后,不僅令惜柴的外婆覺得日子有了安心,也引來左鄰右舍的羨慕。“二爺爺,您堆出來的稻草垛,咋看著像幅畫呢!”
老實本分的外公不善言談,望著眼前的稻草垛不搭腔,只是瞇起眼睛笑了一笑。
外婆圍著蘑菇狀的稻草垛轉(zhuǎn)了一圈,然后笑呵呵地對外公說:“老頭子,你堆出這么美的稻草垛,咋讓我忍心從里面取出一捆稻草當(dāng)柴燒呢?”
我學(xué)著外婆,也圍著稻草垛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對外公說:“外公,我想住進你堆的蘑菇房子里去。”我看著外公的精美之作,心里開始做著美夢。后來,與小伙伴們玩游戲、捉迷藏,我不止一次進入蘑菇狀的稻草垛里。有時候,玩累了、困了,也曾在里面睡過覺。稻草特有的清香是那樣的迷人,沾滿全身。還有一股陽光的別樣味道與之相融,令我無比懷戀。我知道,那是大自然饋贈與我們的豐厚禮物。物資匱乏的年代,大自然默默地伸出它們帶有愛的力量的手,撫慰著人間勞苦大眾之心。
當(dāng)年,幼小的我很驚奇,外公竟然用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堆成如此精美之作。如詩如畫地佇立在外婆家的籬笆墻外的蘑菇狀稻草垛,站成了一道鄉(xiāng)村風(fēng)景。冬雪紛飛之后,稻草垛上布滿厚厚的積雪,此刻的稻草垛宛若一個大大的白蘑菇,有了幾分靈氣,更加可愛了。麻雀落在上面嘰嘰喳喳。一只黑色的小貓趁機躥上去想要捉麻雀,怎奈比不過麻雀們的驚飛之速,只能是“喵喵”幾聲后的落寂。
我站在稻草垛下為麻雀們鼓掌,罵一聲:“饞貓!”
冬閑時間,外公得空就會用稻草擰稻草繩、編稻草墩子、制作稻草蓑衣,稻草簾子等,每一個物件都凝結(jié)了外公的心血和愛。為了一家人的生活能夠過得更好些,外公那雙布滿老繭的手總是傷痕累累的,看著就心疼。遇到有集市的日子,外公就會把他的那些精心之作,裝在他那架吱吱作響的老舊獨輪車去趕集賣貨。
“妮,跟外公去趕集去啰!”外公每次去集市,必帶上我這個饞蟲。記憶最深的是外公用賣貨的錢,給我買糖吃。每一塊糖形似橘子瓣,上面沾滿白糖顆粒,味道特別甜。含在嘴里很有層次感,那是留在記憶深處的最甜蜜。那個年代,能有一顆糖吃,是多么令人羨慕的事啊,外公給予我深深的愛。
夏夜,我喜歡爬到外婆家的稻草垛上,仰望夜空。白天,艷陽高照之下,稻草垛散發(fā)出來特有的芳香,在靜謐的鄉(xiāng)村之夜依然有股氤氳之息直撲鼻翼。我忍不住在稻草垛上抽出一根稻草,深情地聞著,陶醉其中。忽然,被稻草垛下一只“喵喵”叫的貓打擾,它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我。
“你亂叫個啥呀,都把稻草香驚跑了。”我有些生氣,沖那只貓喊了一聲。貓才不管你呢,又“喵喵”叫去了。
我也繼續(xù)尋自己的樂趣,數(shù)星星、看月亮。
“外公,如果稻草垛再高點,我是不是就可以夠到月亮了呀?”??????
外公此刻正坐在院子里乘涼,嘴里叼著的旱煙袋,忽明忽暗地發(fā)著點點光。
“妮,你長大了好好學(xué)習(xí),一定能夠得著天上的月亮。毛主席不是說過嗎:‘可上九天攬月’”
從此,稻草垛上,留下我許多的夢想。而每天,外婆燒著稻草做飯時,升騰起的縷縷炊煙,把我的夢想,帶向了遠(yuǎn)方。當(dāng)我再回外婆的故鄉(xiāng),文明村莊的牌匾下,稻草不再允許燃燒做飯,我只看到田野里落寂的稻草,而無炊煙裊裊升起。時代變了,我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