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見聞】山野,聽雪(散文)
于我這鄙野,凡上了年紀(jì)的人,都會把下得猛的大雪稱之為鵝毛大雪,這無需想象助力。人自出了娘胎,會說話了,且見過鵝亮翅于飛,那怕還不認(rèn)識字的兒童,也會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把大雪冠之以“鵝毛大雪”。至于“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那雖是平中見奇的雅句,但以之喻雪略顯柔慢乏力。追溯,白居易也謂大雪為鵝毛雪的,其《雪夜喜李郎中見訪兼酬所贈》云:
可憐今夜鵝毛雪,引得高情鶴氅人。
紅蠟燭前明似晝,青氈帳里暖如春。
十分滿盞黃金液,一尺中庭白玉塵。
對此欲留君便宿,詩情酒分合相親。
青氈帳外的雪,深及一尺,廣至崖垠,儼然鵝毛大雪所致。高情鶴氅人——李郎中,踏雪來訪。青氈帳里,紅蠟燃雪氣為暖,把酒互酬。心聲,酒熏,燭光,氤氳而就這雪的七律。如若能逆溯時空,我毫不猶豫趁雪往趨,帖耳青氈帳外,竊聽,于罅隙之漏光處,能偷得一點詩情酒興,撒在我這篇味同嚼蠟的蹩腳文字里,幸甚至哉!白樂天這一晚留宿李郎中這高情人是否得遂,無疑都是溫暖異常!比他做江州司馬遭遇的夜雪時心情要愉悅,而非孤寂。展白居易《夜雪》于案,其意盈懷,雪就不是輕快而是凝重了。
已訝衾枕冷,復(fù)見窗戶明。
夜深知雪重,時聞?wù)壑衤暋?br />
這樣句子,莫敢讀出聲來,懼雪應(yīng)聲而落胸襟,引一陣寒顫。江州,夜深雪重,時聞?wù)壑?,江州司馬他那件濕了的青衫,何曾干了濕氣!據(jù)此而知,雪重非雪,折竹亦非竹矣。衾枕之冷,虛也!心冷,實也!
也許蓑翁心境之變而致然。我欲逃離蓬門蓽戶的寒濕與昏暗,兀立于野,我要使雪的音韻占據(jù)耳廓。我要用雪的光亮點燃體內(nèi)炭黑,我要讓雪把我粉飾,讓每雙看到我的眼睛,無法發(fā)現(xiàn)我衣飾上的污濁,進而讓人錯覺,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干干凈凈的人。
我拾一截短棍憑記憶探路,望山而登。
我用雙手掬雪,然后互搓。并警戒自己,不再讓自己的雙手觸碰不干不凈的東西。
我要把走過是非之地的鞋子所沾染的是非擦去,不留一絲痕跡。
雪落諸野而無聲,然其空空之有,漫漫之無,卻是宜人宜物的。雪在風(fēng)之懷里,舒緩逸悅,卻是仙子之盈盈,抑或浮于其唇角矜持的笑。純凈之境,純凈之雪,還有純凈之人,純凈的思緒的游離。
環(huán)視,諸野,皆白,無有路之痕跡。無論高者,還是低者;無論凸者,還是凹者,無不白者。即使,風(fēng)起之玉屑,還是唇齒間之吐納;即使,萬物之啞然,萬物之鳴音,亦若然也!只緣皆在雪的有形及雪的無形之中。
立于峨峨之危,天地,沒有邊際,皆充斥了純清之味。蓑翁,此刻已經(jīng)無有任何的欲望,用感覺聆聽純凈所散發(fā)的無聲之聲。蓑翁唯有心的顫動,翼翼于偌大之無垠,不希望心胸里,偶爾的噪音,亂了神魂里既定的方向,也不想混混之氣息,自五內(nèi)而發(fā),濁了雪釀的清肅。
這可能2021年最后的降雪吧!蓑翁如此臆測。因有此之想,蓑翁忽然覺得雪彌足珍貴了。何況,風(fēng)雪僅常見之北國,于湘東,于我這鄙野,其若嫁遠之女,經(jīng)年難得歸寧。兩三年不見雪,見怪不怪了。
于無雪之空間,何以驅(qū)走心胸里的抑抑?何以揩拭去眼瞼之陰翳?何以散去耳廓里混混之阻塞?
可以想象:雪的夜晚,不點燈,雪之光亦可照人之欲見,人之欲聽,人之欲聞。欲得混中之清,欲取黑中之白,那毫無阻礙的,此刻白雪皆有呈,心到,就可擷。
蓑翁,更是愿意雪之囊括,雪那純粹的能量,不會因為冷冽而失去。那種寬廣的包圍之中,蓑翁的心思似乎長了靈犀一般,可以聽見卷帙里文字與文字之間互相的詢問,一瓣雪花對另一瓣雪花的飄忽似的觀瞻。它們用十分完整的結(jié)構(gòu),以超越圖文的方式,若古道上,二位哲者之相逢,彼此打量,而又無語,各自馳遠之神態(tài)。
恍惚中,誰在焚著一支清香呢?最淺的繚繞中,心吟之章,和著雪之漫漫。不必看清楚的面容,不必用唇齒之動而發(fā)出的嗟哦,皆可用雪之影映引示。這是感受的最好時機,紛亂之塵囂,熙攘之喧騰,都被雪之純清所驅(qū)散。此刻心內(nèi)的空蕩亦將變成空明,一切皆以靜而定,一切以定而持守茫遠的虛清。
蓑翁,此刻看不見更遙遠的地方。正如,此刻看不透雪的深厚,零星的爪跡,走了一抹曲曲的孤寂,那無序的休止,意味著的徘徊,抒發(fā)的是什么呢?饑餓的啄喙,在雪之迷茫尋覓。當(dāng)成團成團的雪滾落,驚動羽翅,撲棱的響,駭了還在深夢的野兔,逃逸的迷亂,尤使雪色作成散文里的靈動,而稍稍的溫潤也引一線清澈作了詩性的流逸。
蓑翁肅然,對于這沒有邊岸的雪,這雪的溢漫,橋接想象。已非一般掠影余留的空白,亦非空寂,而是空凈。這空凈的廣闊,只有風(fēng)的無形與光的無形。
我以體內(nèi)之濁換這莽野之清,或許我的胸襟將豁達,我所見得廣,有容可容,能容難容之容。雪之博大,皆可包囊,況妍媸,已一色也,黑白,已一色也。
沒有引領(lǐng),就是最好的引領(lǐng)。蓑翁,可以做著這鄙野最早起的人,由著心情,踏雪,走出一徑路的雛形。也使空穹偶過的翅膀,解讀心跡。或深或淺,或折或曲,完全自由的行走,似乎予雪一種寓意的詮釋。蓑翁如此漫行,抑或走向記憶,抑或靠近向望呢?蓑翁,要自雪之深覆里,找到一簇綠,一叢青,用其有機之質(zhì)互應(yīng)生命的原則。蓑翁,翼翼于自己的笨拙,曲著本已彎折的身軀,欲聽那簇綠那叢青的顫顫。不是尋找野蔌山肴的時候。不過,有點運氣的蓑翁,還是偶有所得矣。荒土雖是為雪所覆蓋,一苗之青或是一葉之綠,卻是能為蓑翁帶來些驚喜,這些被雪洗漱的山藠,或野蔥,就是蓑翁的美食也。不必說其根莖之白,乃雪之所染,不必說其葉之鮮乃雪之所洗。其味勝它物不止百倍矣。
蓑翁,時而攙扶起那些弱枝殘干難負之重,也使負雪之綠,用其綠之無塵,誦詠雪之素凈。撣去物之負重,可有輕揚之氣,同蓑翁互語呢?
蓑翁聽得到那些沒有發(fā)出的聲音。這些聲音,同雪之飄飛,有一樣的況味。
雪,乃天意的,雪那種沸亂,臨虛窗之睥睨,抑或仙子覷看人間的的驚鴻之瞥。愿意迷失于雪的寬廣,即使沒有盡頭,我愿意不斷靠近,只需一個非方向的方向。因為,一種心思的觸及,勝于目力之窮覽。即使沒有足跡的同步,那也不是勞而無獲的。
空茫茫之一色,乃天作之素簡??梢詴鴮懹洃浀娜浚味?,抑或形而下的,皆以親近于靈魂之觸動,成為真實的與人之性情相依的物質(zhì)映襯命運中的風(fēng)景。
我愿意相逢與任何老者澄澈而明炯的眼睛,而去感受其對自然、生命的理解。我也希望與無邪的童稚相遇,讀其沒有矯飾的率真。
雪,如此均勻,其所凝,非冷之難耐,而是一種暖意的聚合。即使,其隱了水之原形,卻不失孕育生機之煦煦。如果,蓑翁說雪乃是溫暖開始的序曲,乃是春天的前奏,不知然否?
雪其實是剔除了一些負重的水。蓑翁,不希望其恢復(fù)水的形態(tài),水有了輕翼,就飛了起來。飛了起來的水,就是雪了。
兩日雪之恣肆,說得夸張的話,就是鋪天蓋地之勢。這并不偏頗,其于外,紛紛飛飛,其于我衷,亦沸沸揚揚,甚至于我夢境。不瞞諸位,雪不讓看見任何細枝末節(jié),連平素遭遇的形容也模糊,模糊的變得縹緲。這都不妨礙心情,反而多了一點溫馨,一點浪漫。
不想見者皆無蹤,不想聽者皆無聲。與我共,唯雪!
對于雪色的消隱,蓑翁之不舍,也只是空勞矣。雪的消融,即使用很緩慢的速度,其將哪去呢!其會用何種方式,再遇我于哪一個時刻?雪終究不會因為蓑翁之挽留,而停止消融。
污濁從何而來,何以遣之而盡呢?自然之中,那些自我修復(fù)的功能,何以應(yīng)對人之恣肆。也許,人聲人息之故吧,凡是倍顯污濁之地,其消失得越快。我如何覓得一域圣境,安雪之魂,置雪之形呢?
蓑翁似乎總在做些無稽之事了。翌日,我提了一只洗得很干凈的雙耳陶罐。爬到了一個叫天門蓋的山頂,折了幾松枝為帚為拂,攏雪為丘為堆,然后一掬一掬傾入陶罐,直至其滿。
歸,置陶罐于案幾。我把這雪囚了,只是應(yīng)心的一個念想。惋惜,于某種美好,我總有如猴子向深井撈月一樣的荒唐。
天有轉(zhuǎn)晴之征。野外,時聞轟然,乃堆雪之坍也。茅檐,晶凌之懸,愈來愈細,有玉脫串。
蓑翁凝目陶罐,不需豎耳,聽得陶罐內(nèi)雪“嗞嗞”的聲音。我不擾之,那怕其形遁,作一罐清澈,我不改其稱,仍喚之為雪。
草于2021年12月26日
修于2024年1月12日
謹(jǐn)祝老師編創(chuàng)快樂!
祝老師萬事順?biāo)?!編?chuàng)雙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