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木做的情結(jié)(散文)
1
有一段時間,我對《圣經(jīng)》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研讀圣經(jīng),就成為那段時間我最熱衷的事情。
據(jù)說,耶穌的父親是一位木匠,在某種情形中,我就還有那么點喜歡他。這與我一模一樣,我的父親也是一位擺弄了一生木頭的木匠。
耶穌走向苦難的時候,背負(fù)著沉重的十字架。巨大的十字架是木頭的,里面嵌著長長的鐵釘。我是一個無神論者,從不相信宿命。對于命運的一切預(yù)設(shè)、描述和推論,我都把它看成一朵虛幻的花,一縷飄渺的煙霧。我不知道,我生命的結(jié)局是否與木頭有關(guān)。其實,這已經(jīng)沒有什么必要了,因為我不可能死而復(fù)活。如果我死了,就注定死了。我的生命沒有被賦予那么神圣的使命,更沒有能力拯救人類,或者引導(dǎo)人類走上贖罪的道路。有時候,我連自己都拯救不了,仿佛一棵被洪水卷下巖壁的樹,在命運的漩渦中苦苦掙扎。
我與木頭有著很深的情感。我愛各種木質(zhì)的東西,包括一條纖細(xì)的木本樹苗,一棵高高的楊樹,一塊灰頭土臉的樹根,一塊薄木板,一只小板凳,一座古墓里用來殉葬的人形木偶……
或許,這是一個木匠后代的一種情結(jié)。也或許,是我自己的圖騰。
2
我喜歡森林。
走在路上,如果道路旁忽然出現(xiàn)一片樹林,我就慢下來,停下來,然后毫不遲疑地離開道路,走進樹林。我沿著道路的方向穿行在樹林里,與道路平行而進。雖然這樣行走起來格外艱難,樹林里坎坷不平,時不時還需要撥開叢生的荊棘,但我卻愉悅著,亢奮著。像一只生在海灘沙地下的小烏龜,剛剛從細(xì)密的沙子里探出頭來,就執(zhí)著地朝著大海的方向爬去,仿佛響應(yīng)潮水的呼喚,即使有兇猛的禽鳥在頭頂盤旋,依舊冒死前往。
有時,裸露的臉頰或者手臂被劃破了,冒出一滴血珠,鮮紅的血色讓我便愈加快樂起來,在這時,我常常會哼起歌兒。
如果這段距離很長,也很累,我就隨便倚著一棵大樹喘口氣兒。我把疲憊的身體靠在大樹上,讓肉體和樹身貼得很緊密,仿佛我也是一段樹,或者一塊樹根。樹是有味道的,那是一種淺淡的青澀,像薄薄的霧氣徐徐浸入我的肌膚、肌肉、血脈,直抵心靈。片刻,我就有了力氣,有了大樹的執(zhí)著和篤定,然后繼續(xù)前行。
當(dāng)我回到路面上時,估計樣子一定很狼狽。不管路人如何看我,我卻覺得很幸福,也很勇敢。當(dāng)然,我也常常為自己的這種古怪行為感到詫異。難道我與生活在樹上的古猿有著某種必然聯(lián)系,或者與奔跑在樹林里狩獵的遠(yuǎn)古直立人有著某種因果關(guān)系,或者與森林里隱藏的某個原始部落群有著某種基因賡續(xù)……
我不得而知。
我曾躺在一棵樹下構(gòu)思一個木質(zhì)的世界:房子是木頭的,床是木頭的,鏡子是木頭的,窗外的太陽或者月亮或者云朵是木頭的,路是木頭的,水是木頭的,風(fēng)聲,雨聲,讀書聲都是木頭的,甚至人的思想、情感也是木質(zhì)的,包含著木頭或粗或細(xì)的纖維。當(dāng)然,愛情也必須是木頭的,樸實的木紋像花朵,散發(fā)出純粹的木香。一只鳥兒從我的頭頂飛過,抖落一根羽毛,我想,那飛遠(yuǎn)的鳥兒一定是木頭的,因為羽毛掉在我的臉頰上,像一片飛濺的木屑,帶著木質(zhì)裊裊的淡香。達(dá)爾文就從一只鳥兒的羽毛中收集到許多種子,然后培育出近百株植物。
這個夢幻的構(gòu)思,無疑也是木頭做的。
3
有些早晨,我循著晨曦的影子走進一片樹林。
那片樹林并不稠密,樹木也不很高,透過樹干和淺淺的曉嵐,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遠(yuǎn)處的房屋,以及一座教堂的圓形穹頂。樹林里靜悄悄的,鳥兒似乎還沒有醒來,只有一只喜鵲不時鳴叫一聲。我熱愛這種鳥叫中的寂靜,它比沒有聲音的寂靜更為靜謐。
自然學(xué)者柏金曾經(jīng)忘情地描述說:“寂靜不只是沒有噪音,而且是不受世俗喧囂的阻擾,活生生大地的聲音?!庇袝r我好奇,就匍匐在草地上,把耳朵貼近地面,像小時候貼在鐵軌上聽火車駛來的轟隆聲一樣,傾聽大地的聲音。在喜鵲叫聲的間隙中,我分明聽見大地早晨的聲音,我無法發(fā)描述那種聲音,像低沉憂郁的大提琴,像悠遠(yuǎn)喑啞的薩克斯,像遙遠(yuǎn)海岸的潮水,像時間沉悶的腳步。大地仿佛一場盛大的音樂會,正在演奏《生命交響曲》。
其實,我也想聽到野草和樹木生長的聲音。我總覺得,成長總是會發(fā)出聲響的。如同年少時,我常常聽到自己的骨骼發(fā)出咔咔的聲音,我覺得奇怪,也有些恐慌,就忐忑地問過父親。父親一笑,用手指的關(guān)節(jié)叩打一塊木板,問我,是這個聲音嗎?我覺得有些像,就點點頭。父親拍拍我的腦殼說,你在長呢。所以我一直相信,凡是生長的東西,一定會發(fā)出聲音。
世界上一切美好的聲音,都是音樂,無論什么音色,共鳴都來自木頭的纖維。
在小樹林里隨意地走,直到教堂的鐘聲敲破了曉嵐,我才走出樹林。身后,鳥兒也開始啼叫了。
對我來說,在樹林里散步,等于上教堂。
4
一個人獨處于幽深的密林里,情感會像樹的木質(zhì)一樣致密,凝重起來。
有時,我渴望孤獨,渴望一個人走進森林深處,在一個有古樹、老石和溪泉的地方獨思。首先,我要打量周圍年輕或者年邁的樹木,粗壯或者娉婷的枝條,挺直或者彎曲的樹干,肥厚或者瘦削的葉片,我只是觀察它們的形態(tài),卻從不關(guān)注它們的名字。名字只是人類給予事物的一個符號,沒有任何本質(zhì)意義,更無法讓我們?nèi)刍蛘吆?。也許,我是個更為感性的人,一直認(rèn)為,形象從來都不是虛構(gòu)的。
美國自然主義作家鮑羅斯有一個有趣的發(fā)現(xiàn),他描述說:“奇妙的矛盾是,就輪廓而言,年老的山巒看起來反而年輕,而年輕的山巒卻顯老……消瘦、憔悴、嶙峋和老耄,全都是年輕山巒的形貌,而平滑、豐潤、優(yōu)雅和連綿的年輕線條,卻都浮現(xiàn)在年老的山巒上?!?br />
我也喜愛山,更多的是因為大凡山巒都有著繁密的樹木,而對于山巒本身并沒有過多的關(guān)注。我的家鄉(xiāng)的東面,有一片連綿的山脈,山勢奇駿,重巖疊嶂,然而我一生只去過寥寥幾次。這番話,不由得讓我對山巒暗生歆慕。
人和樹木一樣,用形貌表述衰老。隨著年歲增加,我不時恐慌,總是害怕自己老態(tài)龍鐘,也總是在出門前對著鏡子審視一番自己的臉龐。當(dāng)然,會對某條皺紋發(fā)出無奈的嘆息。愈到晚年,我就愈疼愛那些枯老的樹木。我會在一片樹木中,尋到一棵最古老的,然后緊緊摟住他,仿佛抱著一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我撫摩它爆裂樹皮的疼痛、嶙峋疤結(jié)的頑強、幽暗樹洞深沉,流下同情的淚水。
這不是因為哀傷,流淌的是贊美的淚水、膜拜的淚水。
卡夫卡說:“不論任何人,只要葆有尋找美的能力,就青春永駐?!?br />
盡管我嫉妒那些年老的山巒有著年輕的樣貌,而我卻做不到,皺褶如同龜裂的樹皮爬上我的臉頰,但依然覺得像樹一樣,在崢嶸中尋覓美、創(chuàng)造美,承受一重重的快樂和痛苦,生命更有意趣。
5
陽光下,或者月色中,坐在樹下是一種美妙的修行。
每個人都在修行,只是采取不同的方式。我信仰的是在時間中默默地存在,坦然面對世間善惡,譬如樹。所以,只要靠近樹木,我就倏然肅穆起來,仿佛一個虔誠的信徒,滿懷敬意。樹木,是永恒善良的生命,用木訥表達(dá)無限的寬厚。
愛默生在談到自然主義者梭羅的時候,感嘆道:“梭羅知道如何靜止不動地坐著,融入他所坐的石頭之中?!毕袼罅_那樣,我尋一塊恰好生在樹下的石頭,然后以梭羅的姿勢坐下來,久久保持身體和靈魂的靜謐。
我坐在陽光里,但陽光不會直接大片地照臨身上,茂密的枝葉把陽光過濾后,變成一縷縷地落下來,充滿善和愛,像瑪麗亞的手撫摩耶穌孩子時的頭頂,斑駁的光影中,我可以倚靠在樹上,閉上眼睛傾聽樹葉發(fā)出的樹的低吟,從中領(lǐng)悟神一般的隱喻;也可以翻開一本書,閱讀柏拉圖的《理想國》,泰戈爾的詩歌,莎士比亞的戲劇,卡夫卡的小說,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茨威格的散文,尼采的《悲劇的誕生》……
或許,讀著讀著,我會睡了,但唇角一定泊著一縷會意的微笑。
我坐在暮色中,月光同樣不會直接落在我身上,透過樹葉的間隙,會看見一部分月亮。其實月亮的動人之處就在于不斷地變幻身形,給人類留下曼妙的身姿。
暮靄中,樹木和我一樣陷入沉思。這時,適合坐在石頭上,心底默念佛陀的《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以及海涅的愛情詩。倚靠在樹干上,會有一股淡淡的溫?zé)釓臉渖韨鬟f出來,那是太陽的余溫,像父親寬闊的胸懷永恒散發(fā)出熱量。這個時候,很適宜回憶和品味,伴隨著悄然的風(fēng),吹來那些樹葉一般飄逸的往事,以及暮靄一樣親密的愛。
這種修行,讓我的身體里徐徐注入了木的氣質(zhì)、木的韌度、木的木訥、木的善良。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