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我的母親(散文)
一
兒時,母親忙碌的身影,是烙在我內(nèi)心深處最深刻的印記。
七八十年代,我的家算是村里最窮的。父親和母親經(jīng)人介紹,互生愛慕之心,無奈外公欲將母親許給村里的富人,便以竹棍鞭打母親,母親自是想不過,便吃了老鼠藥,險些葬送了性命,外婆心疼自家閨女,三番五次央求,外公才勉強不再理會。以主之名,父母喜結(jié)連理。無奈父親年少不經(jīng)事,又是家中長子,需為父母分憂,秉承成家立業(yè)之遺訓(xùn),分得半袋包谷,兩袋洋芋和幾畝山地,便和母親搬離了祖屋,自尋出路。
兒時,每當晨曦微露,睡眼惺忪的我從夢中醒來,此時,母親早已背著滿滿一背簍糞歸來。溫暖而柔和的晨光映照著母親通紅的臉龐,幼小的心靈所能感觸的,除了美,再無其它。那是一種無與倫比的美,尤其是當汗水順著母親光潔的臉龐滴落的那一刻,時至今日,雖然我讀了些書,也無法找到可以修飾的詞語。
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后,因無房可住,便四處央求,終得村里好心人相助,借得一間草房。因無力購買牛馬,來年莊稼的糞草便無著落。故母親便趁天剛亮的時機,背著背簍,到村外的小路上拾撿馬糞、牛糞,抑或狗糞,為來年的莊稼蓄存一些糞草。
約莫三年級時的某日,我中午回家,揭開鍋蓋,空空如也。心中正納悶時,只聽屋外不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想必是母親到十里開外的趙家溝拾松針回來了,便出門探個究竟。的確是母親回來了,只見她將高過自己的背簍靠著原來的糞草放下,雙腿跪地,左手肘支撐著整個身子,右手上舉,無法動彈。走進一看,頓時嚇得我嗚嗚大哭。定睛一看,一根若鉛筆粗細的,鋒利而帶著枝丫的木棍直直地貫穿母親的右掌心,手掌四周的血已經(jīng)凝固,染紅了整個手掌,掌心之中被棍子貫穿的地方依然有鮮血在滲出,令人心驚膽顫,不寒而栗。
年幼的我不知所措,像一只無助的小鳥,哆嗦著身體呆立在原地。母親若有察覺,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不礙事,讓我到爺爺家要些飯吃。聽得母親的話語,我便跑到爺爺家,邊哭邊讓父親趕回家。后來經(jīng)歷了什么,記憶早已模糊。記憶中父親背著母親跑到村里丁醫(yī)生家,丁醫(yī)生將那根本應(yīng)該被燒成灰燼的棍子用鑷子取了出來,做了簡單的包扎?!案袀麖闹衅?,悲淚哽在喉?!比缃裣雭?,匪夷所思,被木棍貫穿手掌依然要背著上百斤的松針趕路,母親當時經(jīng)歷怎樣的痛,又是如何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我無從得知。
兒時,洋芋是唯一的主食,于是,偶爾心里就會抱怨。如今想來,自己是多么的愚蠢,也是那么的不孝。為了讓兄妹不挨餓,母親總是天不亮地不鳴就去撿糞草,待到春天來的時候,便把發(fā)酵好的糞草裝進背簍,一步一步地背到地里去。一天大概背三四個來回,六七十里地。臨近中秋時節(jié),洋芋藤蔓枯萎,可以收獲了。母親便扛著鋤頭將洋芋從地里挖出來,再一背簍一背簍地背回來,也是一天三四個來回,六七十里地。辛勤三十日,母瘦雛漸肥,在歲月的輪回中,母親用瘦弱的身體養(yǎng)活了我們,從物質(zhì)到精神。時間,在來回和操勞中一天天流逝,我們家修了新的房子,弟妹們也一天天長大。
如今,村里的土地大多已荒廢,唯有母親,從不撩閑。門前屋后,但凡有空地,總要種上些應(yīng)季的蔬菜或栽上果樹。每次歸家,母親總大包小包往我車里塞。每次,我總想拒絕,但又不忍拒絕。不是我不想,只是,心有愧疚。也終究懂了,“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的無奈、盼望和感嘆,也漸漸地懂了“養(yǎng)兒方知父母恩”的道理。
二
我的母親,有時會嘮叨。只是有時,不是經(jīng)常。
我讀初二時,爺爺便歸主了。那時的我,懵懂、無知。一日,從班主任處得知父親稍人傳信,讓我回家,說爺爺歸主了。父親是長子,我是長孫,回家,履行一個孫子應(yīng)盡的義務(wù)。料理完喪事,我便回校,繼續(xù)讀書。
爺爺走后,奶奶獨自一人生活。人上了年紀,行動自然不便,生活也成了困難,母親見此,便上門請奶奶到我家一起生活。起初,奶奶有些不愿。母親便讓父親去請,奶奶終于同意。樹欲靜而風不止,沒過幾年,奶奶也走了。母親打來電話,我便趕回了家??粗傺僖幌⒌哪棠?,我不知該說什么,只能忙前忙后?;蛟S,有時,忙碌是掩飾情緒最好的辦法。母親則坐在床頭,陪伴著奶奶,或給奶奶擦拭著眼淚,或用棉簽往奶奶干裂的嘴唇上涂些水。此時,奶奶已經(jīng)不能言語,眼神中有滿足,有希望,也有擔憂。
臨近天黑,奶奶走了。人,終歸于塵土?;钪?,一場經(jīng)歷。走了,歸于塵土。逝者已逝生者如斯,眼淚流盡悲傷,生活還得繼續(xù)。母親帶上我,拿著電筒,從村頭開始,挨家挨戶,奔走相告。次日,將奶奶送上了山。
對于奶奶,我曾私底下想,母親多少是有些怨言的。畢竟,七八十年代,爺爺是村里的支書,雖然田地不多,但也勉強夠養(yǎng)活一家人。無奈的時,父親年少時有些調(diào)皮,加之是長子,長輩們或多或少對父親有些失望,以至于婚后便讓他和母親自食其力,以至于母親承受了太多的苦難。后來的后來,二叔“嫁”到了外地,小叔因吸毒走上了不歸路,嬢嬢或遠嫁,或算是潑出去的水,少了對家的責任。不過,我的想法還是太過于狹隘,萱堂有慈母,淑德可為師,母親雖然不識字,但能真正做到放下過往,以德抱怨,如此胸懷,令我愧色。
善良是天性,也是本能。只不過,有時,善良也要假借“惡”來偽裝。
我的母親很兇。記憶中,我和弟妹犯錯,母親便讓我們罰跪,甚至掄起菜刀,作欲砍之勢。如今想來,母親斷然不會讓菜刀落下的,哪怕自己千刀萬剮,也不容他人傷害子女半分。她只不過是以刀立威罷了。試想,一個女人嫁到另一個村子,自家窮得響叮當,外人便有了欺負自己的理由。若不自立自強,豈不遭人欺負。善良的本能只能假借“惡”的偽裝自衛(wèi)。于是,若是有人欺負我們兄妹,母親絕不輕饒。輕者上門謾罵,重者不依不饒。如今想來,母愛之大,何以言表。
人以群分,物以類聚,想必但凡是母親,也都能理解母親的作為。村里人絕大多數(shù)對母親是極其佩服的,每逢農(nóng)忙時節(jié),或種洋芋、種包谷……秋收時節(jié),或割麥子、收烤煙……母親總是主動去幫忙。田間地頭,母親比做自家的活計還賣力。記憶中,村里的小孩或玩耍時骨頭脫臼、皮膚擦傷,總是第一個找到母親。母親滿是皺紋的手似乎有魔法一般,三兩分鐘就可以讓骨頭脫臼的孩子喜笑顏開。每每如此,村里人多少會帶些糖果或糕餅之類。母親每次都嚴辭拒絕,但相親們總是丟下東西便揚長而去。于是,我和弟妹也就心生貪念,總想此類事件再次發(fā)生。往往如此,母親便嚴聲呵斥,告誡我們要與人為善。如今想來,年幼的我,怎會如此愚笨。母親以己之所能,換得兒女之衣食,以己之善良,換得眾人之信任。母愛之善良,能容天地。
三
我的母親,沒有讀過書,不識字,但也算得上是十里八村的名人。她除了會給村里的人醫(yī)治脫臼、脖子沙啞等一類的小病小痛,年輕時,畫畫、刺繡也是同輩中的佼佼者。
我最羨慕的,莫過于母親畫的鴛鴦。八十年代之初,農(nóng)村新人喜結(jié)連理,繡花枕頭是必不可少的。每逢此時,母親便會送上一對繡有鴛鴦戲水的枕頭當作賀禮,送上祝福。如今,雖然母親已年邁,但所畫的鴛鴦依然活靈活現(xiàn),令人稱奇。某日,小女在家里畫畫,母親見狀,便順手拿起紙筆興致勃勃地畫了起來。只見她滿是老繭的右手以并不規(guī)范的姿勢握著鉛筆,左右各畫出一筆平滑而彎曲的線,再往下勾勒幾筆,左右相對的兩只鴛鴦的頭和胸初具雛形上。順著線條再勾勒出尾部,簡單涂抹幾筆,便是羽毛。幾分鐘后,一對頭對著頭,雙尾左右翹起的鴛鴦便躍然紙上。
對于畫畫我自然是不懂的,也見過一些大學生作畫,看似十分費勁的樣子。想來,那時母親白天忙于農(nóng)活,多是晚上在煤油燈下畫畫,也不曾和別人學過,就是喜歡,便憑借著感覺,用心去描摹。我想,她畫的定然不是畫,而是心中的生活,所以鴛鴦才有了靈動的氣息。在一筆一畫和一針一線之間,是她對生活的熱愛,也終就成為我記憶的永恒。
如今,母親已年過花甲,時間在她清秀的臉上落下了歲月的痕跡。不過,時間并未消磨她對生活的熱情,反而增加了她對未來的期望。我想,她最喜歡看到的場景,莫過于“游子歸來慈母喜,階前斗草爭兒戲”,于是,周末或節(jié)假日,我便常帶著兒女回到老家。每次回家,大兒都要吵著吃蕎面湯。母親見狀,自然是倍感高興,便燒水和面。小小的面團在母親左右手的揉搓下,一根根細長的蕎面條便順著雙手的縫隙緩緩落入盤中,待鍋中水開,放入面條,撈出后加入酸菜湯,湯的酸香混合著蕎面的微苦,別有一番滋味。此外,母親做的糯米粑粑也是一絕,村里人辦事都會請母親去做上一大簸箕以供客人們享用。當然,包谷涼粉、豌豆涼粉、油糕餌塊、連渣撈……但凡有食材,母親都能將其做成美味。我對食物是從來不挑剔的,更何況是母親親手做的,更感覺是人間美味。
這就是我的母親,一個平凡的母親,也是一個偉大的母親。
2023年12月3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