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幸運日(小說)
總有一個幸運日,遇到的都是愛情。
一
麗麗從前覺得自己的名字很俗,叫這個名字的女人太多了。進城開店后眼界寬了,心也寬了,她發(fā)現(xiàn)名字其實無所謂,它不過是個代號而已,和運氣、財富、相貌沒關(guān)系。有的人姓名很平常卻混得名聲鵲起,有的人名字起得詩情畫意或者頂天立地,卻照樣搬磚和泥做苦力,垃圾箱里撿廢品。同名多也未必不好,興許同名越多越是好名字,叫得順口,聽得順心。在她的鄉(xiāng)下,叫一聲“二妞”“黑蛋”什么的,會有一群人齊聲答應(yīng)。
麗麗開的是足療按摩店,位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生意始終有一搭沒一搭的,常常老半天都不見個人影。麗麗閑得無聊,就坐在店門口嗑瓜子。她想如果誰家搞個嗑瓜子比賽,說不定她還能拿個冠軍亞軍當當。她的舌尖歷練得超級靈敏,一嗑一挑,瓜子仁就開開心心地跳到了她的舌頭上。隔壁老王過來搭訕,問麗麗多大了,麗麗說快五十了。老王說不像,看上去也就三十多點。麗麗說俺家大妞都上高中了。老王說咋沒見你家里人來過一個?麗麗說他們都知道我在大廠子上班,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開的是按摩店,天天給男人洗腳。
麗麗算不上漂亮,中等身材,不笑的時候沒特點,一笑兩腮上旋出倆酒窩,又圓又深,四十多歲了那酒窩也沒有被煙火填平。她種地的丈夫又黑又瘦,就夸過她一次,斜瞇著眼睛對她說,你渾身上下就臉蛋上那倆坑值錢。
隔壁老王開的是拉面館,白天忙晚上不忙。他打烊的時候,麗麗這邊的生意往往剛剛開始。老王過來湊熱鬧,有時也花上個小錢按按腳踩踩背,麗麗都給他打五折。老王說,我老婆這幾天幫閨女收莊稼去了,你要是嫌孤單,我可閑著哪。麗麗說拉倒吧,你老婆都說你不行了。老王說你可以試上一試,換個人就不一樣了。麗麗說怪不得網(wǎng)上常拿“隔壁老王”說事,你們果然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燈。
二
隔幾天老王的媳婦回來了,神神秘秘地把麗麗拉到一邊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宗好生意,就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做。
“王嫂,你不會叫我販毒吧?!币婝慃愐荒樉o張的樣子,王嫂哈哈大笑起來,“不是叫你干啥犯法的事,瞧把你嚇得?!彼f咱倆坐下來,我慢慢給你說。
這王嫂沒有別的能耐,就是會說,口才一流。她家老王在外面油嘴滑舌,一到她跟前舌頭立馬就短了半截。王嫂天天減肥,又天天長肉,走起路來胸脯和肚子兩下亂晃蕩。但她閑不住,走東串西,哪里都有她的身影。
王嫂說,閨女親家那地方是個山區(qū),光棍漢一抓一大把。越是窮的地方,人就越認死理。按當?shù)仫L俗,一輩子沒娶過媳婦的男人,死后是入不了祖墳的,只能埋到別的地方當孤魂野鬼。所以那地方單身女人死了得偷埋,盜女尸比盜古墓還厲害。
聽王嫂這么說,麗麗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我知道,那叫結(jié)陰親。王嫂你說這些啥意思,你看我這現(xiàn)在還活得好好的。”
死人找死人,活人找活人。王嫂說,他們現(xiàn)在也與時俱進了,老光棍們都學會了打提前量,趁著沒死,先找個女人假結(jié)婚,辦一場假婚禮,做做樣子,死后就能能埋入祖墳了,哄活人,哄自己,也哄祖宗。
“哦哦哦我懂了,你是要我去給人家當假媳婦,辦假婚禮,靠糊弄人掙錢。我不干?!丙慃愓酒鹕砭妥?,“我還沒有下作到那一步?!?br />
事后麗麗想,這王嫂也太小看人了,以為我開個足療店,就是下三濫下九流,為賺錢啥都可以不管不顧。我好歹也是個小老板,雖然生意難做,吃不飽,但也餓不死。女人要是敞開了門,放下了臉,掙男人的錢還不跟摟樹葉一樣簡單。可我不是那種人,男人們晃著鈔票哄我獻身,我答應(yīng)過他們哪一個?不是我有多高貴,多純潔,金鑲玉,公主身,而是他們之中沒有一個像我記著的那個人。不錯,我是很平常,既沒富婆命,又沒蛇精臉,但起碼我覺得,再不濟,我民女麗麗,也比錢值錢。
三
這是秋天的事,風卷的殘枝敗葉細碎地響著,一波波從隔壁老王的店前經(jīng)過,又從麗麗的門口跑遠。整個一條街的門面生意都垂頭喪氣,打不起精神,像被傳染了遠處田野的蕭瑟與霜寒。門可羅雀,麗麗經(jīng)常想起讀書季學過的這個成語。
閑著的時間麗麗還用來追憶往昔。她的記憶總與娘家村一位名叫高粱的男子有關(guān)。高粱就住在她家的錯對門,從上小學一年級就和麗麗同班,直到高粱考上縣里的重點高中,又考上大學,一步步與農(nóng)村淡了緣分。
讓麗麗忘不掉的一幕發(fā)生在那年夏天。高粱從大學回來那天是端午節(jié),第二天他到地里替他爹看水澆地。村民小組的機井集中抽水,麗麗家和高粱家的長條地緊挨,倆人在自家地里站著,偶爾互相瞄上一眼。麗麗家的地壟忽然沖出一個豁口,跑出的水流如同從豬圈里跑出的公豬一般瘋狂,在高粱家的地里亂竄亂撞。麗麗的鐵锨堵截不及,急得手忙腳亂。高粱看到了飛跑過來幫忙,只管干活,卻不跟麗麗說話。彼此的鐵锨碰在一起,發(fā)出刺耳的響聲。麗麗穿著一件碎花襯衫,彎腰的時候感覺有高粱的目光從領(lǐng)口處溜進來。她一點都不反感,她以前就喜歡他這樣直直地看她。高粱的鞋子和褲腿上濺滿了泥點子,抬手時還碰到了麗麗的胸部,在她的碎花襯衣上留下了一個泥印。高粱似乎想幫麗麗擦拭,伸過來手,卻又在離那個高點一寸的地方剎了車。倆人同時紅著臉,低下頭,天地間有一刻特別寧靜。
這個情節(jié)夠麗麗回味一生,那件高粱觸碰過的襯衫被她壓在箱底,每次整理衣服時她都會翻出來看上一眼。她愿意把它想象成一個長長的故事,從小孩到成人,從靈魂到身體。她反復(fù)確認過,那次觸碰不是偶然的,高粱絕對不是無意的。她記住了這個日子,把它當作幸運日,記在了本子上。往昔的教室里,放學路上,胡同口,高粱的影子始終都在,時不時就晃動在麗麗眼前。他的身材又細又高,真有點像地頭的高粱稈子。
后來麗麗曾經(jīng)下過一次決心,要給高粱和自己提供一次機會。那年暑假里趁高粱一人在家,麗麗找了個借口去和高粱說話。倆人很久地待在一個小屋,互相看來看去,說話吞吞吐吐,她明擺著想讓他對她做點什么。高粱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但最終還是什么也沒做,氣得麗麗臨走時翻了他一個白眼。結(jié)婚后麗麗看著睡在身邊的丈夫,就想這天底下真是旱澇不均,和一個人可以一千次一萬次地做,但是想和一個自己想要的人做一次他都不給。
隔壁老王就曾問過她,“你一個女人在外,又天天和男人打交道,就沒有培養(yǎng)出一兩個相好的?不會要守身如玉吧?!丙慃愋恼f,為誰守身?四十多歲的女人了,哪還有玉?她缺的不是她男人那樣的男人,還有老王這樣的男人,是高粱。
麗麗開店這一年多,感覺一下子長了幾十歲,過去差不多白活了。她的門面不大,打開的卻是一個世界,一個男人和欲望主導(dǎo)的世界。各色男人,各種故事,各樣癖好,足以讓她眼花繚亂,嘆為觀止。進店里消遣的男人來路不一,但思路相同:花錢買享受。他們中有蹬三輪的,也有開豪車的;有粗門大嗓的莽漢,也有彬彬有禮的儒生。麗麗像所有的生意人一樣,學會了和氣生財,對什么來頭的主都盡量伺弄到位,讓他們舒服地離開,來過還想再來。
只有一條,是她的底線,她的手可以到處活動,男人的手不可以亂來,他們得寸進寸可以,得寸進尺不行。服務(wù)行業(yè)門類眾多,但她服務(wù)的是男人的身體肌膚,短兵相接,很容易擦槍走火。按著按著,個別意志薄弱的男人就會想入非非,想做點額外的事情。此類男人無論年齡大小,錢多錢少,見了女人大都一個德行,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你開個口子他就泛濫成災(zāi)。唉,也許只有高粱那種人例外,膽小鬼,守身奴,圣人蛋。
人多的時候麗麗就招呼隔壁的長腿妹子過來,人更多的時候還有別的足療店姐妹馳援。長腿妹子是隔壁老王的新招,專門用來攬客端菜甚至陪酒。這妹子在鄉(xiāng)下結(jié)婚半年就離了,還鮮嫩得像個黃花閨女,給老王的小店增色了不少,對得起老王給她的高工資。在麗麗看來,這姑娘雖然眉眼一般,但人家年齡小,身材好,皮膚白,還沒心沒肺,所以就特別地聚攏人氣。麗麗抽空就教她幾招穴位按摩,雖然她學得不夠認真,對麗麗提出的提成比例也高,但人家的長胳膊長腿確實招人眼球,麗麗也只能認了,隔三岔五地把她叫過來,當當臨時招牌。
四
臨近春節(jié),營生不溫不火間,突然就傳來消息,說有大事發(fā)生,武漢爆發(fā)了疫情。雖然隔山隔水,相距遙遠,但病毒是看不見的邪惡精靈,會不會像天使一樣長著飛來飛去的翅膀?
沒多久麗麗就接到了通知,讓她關(guān)門閉戶。此后幾天里,果然不見一個客人敲門,地球好像停轉(zhuǎn)了。麗麗干脆鎖死卷簾門,回家過年去了。
一直待在籠子里的鳥,和重新被關(guān)進籠子里的鳥,心情是大不相同的。麗麗在家憋了大半個月,看看疫情并沒有鋪天蓋地到來,又惦記自己的小店一天天白貼租金,便在節(jié)后不聲不響地潛伏回來,藏在店里打電話,招呼一些熟客上門。麗麗還略施小計,謊稱長腿妹子這幾天就要來了,她的手法比以前更巧了。老顧客零零星星來過幾個,全都捂著口罩,縮頭縮腦,地下黨似的。麗麗總是悄悄給他們開門,進來后再把卷簾門嚴嚴地拉上。
很快麗麗就發(fā)現(xiàn)戴口罩是件好事情,她再也不用像往常那樣扭著臉,忍受男人們嘴里噴出的酒氣、口臭了。有位大爺說,麗麗你戴上口罩,把你最好看的地方擋住了。麗麗知道他指的是她的倆酒窩,故意逗他說,哥,麗麗好看的地方多了,就是不舍得給你看。對年齡再大的男人她都叫哥,不能叫大爺,更不能稱爺爺。這是常識。
誰也沒料到這場疫情是一場漫長的馬拉松,極度考驗人的耐力。連著兩年多時間,一陣松一陣緊,麗麗的按摩店始終不能大大方方地開門營業(yè),偷偷攬客掙的錢還不夠交房租。最糟糕的時候,本市區(qū)出現(xiàn)了一例感染者,全國通報,殃及到一大串密接者、次密接者、次次密接者,麗麗的店門貼著白森森的封條,勝似被判了死刑。麗麗一個人困在店里,被要求足不出戶,隔幾天由定點超市把她購買的糧菜送至門口。她給她的房東打電話,想退租,房東說他們的合同期限是三年,這情況下又找不到新的租戶,如果退還她房租,他們一家的日子怎么過。
漫長的時日里麗麗吃了睡睡了吃,唯一的娛樂就是刷抖音或者看電視。她電聯(lián)本區(qū)片的管控小組,問能不能像對待犯人那樣每天給一次放風機會,值班人員說你去問問省長好了。
老王當然在隔壁,也和麗麗一樣守在店里。他說他冰柜里的凍肉快要被他吃光了,麗麗說饞死了,你給我也做點好吃的行不行。老王說行是行,你得在墻上鉆個窟窿,把你自己送過來陪我。你在那邊悶,我在這邊悶,你王嫂在閨女家又回不來,全成光棍跳舞了。
王嫂是個關(guān)不住的人,嫌這里封控太嚴,偷偷跑去閨女家散心,結(jié)果有去無回,被禁足在了當?shù)亍?br />
麗麗超級感激微信,通語音通視頻都不用花錢。她看到小兒子養(yǎng)的母兔一窩生了十來只小兔,女兒在模擬考試中拿了年級前五十名。只有丈夫一臉的苦瓜表情,發(fā)黑的嘴皮子上疑似沾著一星米粒。他說馬上天涼了,得給兒子新買一身防寒服,閨女早就想要一雙耐克鞋。當下出門種地都得村委會批準,放牛放羊也不能去往河對岸。
麗麗跪在神像前禱告,您老人家快快把病毒收回吧,再這樣下去,人不被憋死,也得憋瘋。
五
王嫂許久沒有回來,她給麗麗來了一通電話,說我以前給你介紹的那個生意你不做,還把我一頓好懟。人家這兒一直有人在做,疫情期間都沒有中斷?,F(xiàn)在都知道這場疫情就是收割老人的,上了歲數(shù)的人一個比一個害怕。沒成過親的老光棍漢子全都急了,火燒屁股似的,唯恐哪天死了入不了祖墳。他們都窮,但寧肯花錢也要成一回假親,可就是找不到假媳婦。本縣本地的女人想都別想,方圓左近傳出去,男家女家都不好看。來做這種買賣的都是外地的女人,有了歲數(shù)的女人,起個假名,誰也不認識誰,辦完事只管拿錢走人。
麗麗囁喏著說,這也太那個了吧。那里封控得不緊嗎?
王嫂說不緊,我不是走不了,我是不想回去,關(guān)在店里連個麻將都打不成。然后她對麗麗繼續(xù)展開動員,“又不用去民政局領(lǐng)證,又不用和老漢睡覺,又不犯法,就用了倆仨鐘頭演戲,五千塊錢到手,你拿四千,我留一千。干完一宗再換一個稍遠的地方,一個月賺個幾萬不成問題。找客戶由我,跑腿的事也由我,你只管當你的新娘就是了?!?br />
你咋不親自下手呢?麗麗說。
廢話!俺閨女親家就在這兒,我想錢想瘋了也沒這個膽。你家在千里之外,男人又不盯著你,你怕個啥?自己掙了錢還幫了別人,圓了光棍們的夢,想想還等于做了善事。再說你年齡不大,長得也不算丑,說不定更搶手,收費還能再高一點。我聽俺家老王說你天天愁得在屋里唱歌,干嚎,不如來這兒試試吧,我給你發(fā)個位置。
六
去還是不去呢?麗麗在屋里轉(zhuǎn)圈,感覺轉(zhuǎn)了好久好久,其實也就兩天。第三天一早,麗麗背起小包,帶上充電器和衛(wèi)生巾之類,再用口罩和墨鏡遮住臉,做賊似地溜出去,奔往汽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