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飛向自己的樹枝(散文)
一
一只鳥兒在晨光籠罩的竹林上,梳理著自己的羽毛。一夜的寒冷和卷縮,羽毛已經(jīng)從柔軟變得僵了,需要它的喙,從上到下地梳理順暢,然后又在喙呼出的熱氣下,使它們再次柔軟。
許多精致的生活,需要這樣精心地梳理,也需要把自己的羽毛加以更好的保護。
陽光開始使竹林變得清晰,鳥兒全身地抖動著已經(jīng)松軟、漂亮的毛發(fā),然后展開翅子,很自信地飛向田野的一棵水冬瓜樹上。它的身影穿過田野的晨光,留下一段淺淺的五彩的光影。它站在枝頭,用婉轉(zhuǎn)清脆的聲音,把清晨的薄霧撕破。風嶺村的清晨,不需要太多的嘈雜,也不需要準確的時鐘,炊煙總在狗吠和鳥鳴中開始升起。
二
一個深秋的清晨,我背著一個背包,兩手空空地回到這個炊煙升起的村子里。
村口外的小河邊,一棵水冬瓜樹上停留著一只鳥兒,正在清理著它的嗓子,那聲音穿過時光的薄霧,讓人久久地凝思。我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認真地凝望過小河邊的一棵樹,仔細地聆聽過清晨的一曲鳥鳴了。那天清晨,我就坐在小河邊的石頭上,攤開一張發(fā)黃的紙片,歪歪斜斜地在紙上寫下童年的時光。
當懷舊變成了厭倦,就需要人重新組織自己的思緒。人們多次懷疑過我過去的真實性。起初的時候,我認真地給他們講那些關(guān)于村莊的事,然后在這張發(fā)黃的紙片上虔誠地記錄下來。現(xiàn)在人們不再喜歡我絮絮叨叨地訴說——一種事說的次數(shù)多了,他們就開始厭倦和懷疑。而當他們對我的訴說表示疑問的時間越長,我自己也開始懷疑曾經(jīng)所講的故事全是謊言,我似乎為自己真正地說謊感到愧疚。
我記憶的瓶子已經(jīng)裝滿了陳年的老酒,它在時光中發(fā)酵和變得醇厚,也讓自己的快樂漸漸地遠去?,F(xiàn)在我需要把那些老酒倒掉,重新裝上一縷晨光,一棵樹,或一陣鳥鳴,然后在小河的見證下,與自己的童年再次握手言和。
那是一棵多年的水冬瓜樹,它的葉片大得可以放下一只成人的手掌,葉脈的紋路絲絲畢現(xiàn)。而每一片葉子,都是樹對外面世界的一種表達,樹的生命的豐富程度,全寫在葉子上面,所以這個世界里,幾乎沒有完全相同的樹葉。在書本里,其實它有一個更好聽的名字——喜樹。風嶺村的人卻更愿意叫它水冬瓜樹。它在深秋的風里,漸漸地變老——樹頂上的葉子,開始變成棕色,卷曲,然后有一茬沒一茬地往地下掉,直到只剩下光溜溜的樹枝。
一片枯了的樹葉,落在水里,隨著水四處飄蕩,沒有人知道它會去哪里,只有風,只有水愿意陪伴一個行將就木的生命走向遠方。那只鳥兒對眼前的景象漠不關(guān)心,它乜斜著眼睛看看水面上的葉子。其實它已經(jīng)看見了自己漂泊的生命。
我和二弟三弟曾經(jīng)在田野里救助過一只鳥。在有一年的秋天里,風嶺村的田野上稻谷已經(jīng)基本收割完了,父親說有一塊不向陽的田,稻子還帶著年輕的青色,所以需要更多的陽光把它們催得再成熟些。于是那空曠的田野里,只留下一小片既青又黃的谷子在秋風中等待收割。
幾天后,我們重新握起了鐮刀,在快割完的稻田邊上,三弟發(fā)現(xiàn)了一只受傷的鳥。它的一邊翅膀的羽毛掉了一大半,露出紅紅的肉來。在稻田邊的草叢里,它瑟縮著身子,渾身抖動著;它驚恐的眼神里,似乎在訴說著在它身上發(fā)生的一些可怕的事情。一條蛇或者一只更兇猛的什么東西,差點要了它的命。為了能活下來,它不得不舍棄一些漂亮的羽毛?,F(xiàn)在它的一只翅膀還沒有豐滿,不能支撐著自己在天空中漂泊。
三弟在草叢里將它捧了起來,似乎它并不怕人,它的那雙眼睛,雖然驚恐而憂郁,但卻透著一絲信任。三弟一邊撫著它受傷的翅膀,一邊又輕柔地幫它梳理著完好的羽毛。在三弟的輕撫下,它放松了警惕,漸漸地把自己的羽毛收攏,開始變得柔軟和順滑。
我們用蘆葦?shù)那o和稻草做了一個鳥籠子,在籠子里系上些干燥的山草,再放上些谷子和水,就算它的新家了。幾天里,每次放學歸來,籠子邊總會有三個腦袋圍著它轉(zhuǎn)。
它的翅膀在一天一天地變好,羽毛開始長得齊整?,F(xiàn)在它有些不安分了,它開始用喙猛啄籠子的蘆葦,撲打著翅膀抵制我們的觀察,眼睛里不再有憂傷和驚恐,而得充滿著憤怒。
二弟說,是把它放回田野的時候了。
三
秋天的黃昏,風嶺村的原野,一片空曠的美。夕陽的光輝斜斜地從山埡口子照在田野的一側(cè),風兒卷走干燥的稻草葉子,肆無忌憚的地亂飛,也許清晨的一陣霜正要宣布秋天的結(jié)束。
一只鳥在秋天的夕陽里,扯著嗓子鳴叫。是它把夕陽從西邊的山埡口喊出來的,它的清脆和悠長的叫聲,讓秋天的彩霞著迷,所以它們在天空中盡情地燃燒,像一群奔跑的馬,踏起一陣渾濁的黃沙。
那只是一只停留在水冬瓜樹上的屠夫鳥,它的羽毛整體呈淡黃色,腹部有一絲絲白毛,額頭上有顯著的深褐色。夕陽下的炊煙,也被它的叫聲扯得很長,從山彎的頭,一直飄到山彎的尾,直飄向無邊的曠野,直到只看見朦朧的一片。
它有一個詩意的名字,叫伯勞。只是風嶺村的農(nóng)民,不想用詩意來給一只鳥命名,所以給了它一個通俗的名字:夢冬鴉——那似乎是一棵樹的名字。
一只會飛的鳥,怎么能離得開一棵樹呢?
鳥兒在風嶺村的天空上自由地飛翔,我的童年卻光著腳板在田野里瘋跑。我跑過清晨的田埂,踩蔫了一叢剛冒芽的野草,嚇跑了草叢中的一只螞蚱,再把一堆狗屎踩得稀爛。然后我的腳,把狗屎的臭氣帶到田野山洼,讓一塊貧瘠的土地因為我的腳印而感到肥實。父親說,農(nóng)民的身上,除了天生的一種糞臭,還有滿身古銅色的肌肉。
古銅色的臉,是他們身份的象征。無論走在哪里,人家一眼就能準確地把農(nóng)民定位。所以農(nóng)民的一生,不能像鳥兒自由地飛翔。飛翔的人生是一種夢,在夢里,每一個人都希望長著一雙翅膀。
人閑著的時候,才會做夢。在土地里勞作一天,身上的肉被太陽曬過,被汗水浸過,然后在黃昏的殘陽里,扛著鋤頭,懶洋洋地回到竹林下的老屋里,如果有一口酒,能把自己胡亂地灌醉,一覺便睡到了天明。農(nóng)民一輩子的生命,都是和土地一起醒來,土地就是他們的夢。
那時候父親看見瘋跑的孩子,就會說人活著真像一把河沿的野草——瘋長的時候,不管春夏秋冬的死活。生長是它唯一的選擇,想多了,夢就長了,有了夢的野草,它的葉子和莖就會被風帶走,在風里,生命怎么會長得壯實和綿長。
四
我們把那只已經(jīng)治愈的鳥放在了一棵樹上,就在即將到來的冬天里。它在樹上呆了一小會兒,然后振動著翅膀,飛走了。當它的翅膀變硬,開始扇動起風的時候,它就不再屬于我們的世界。
三弟戀戀不舍地回望著它遠去的影子,像丟失了一件珍貴的東西。我相信,那時候,他看見了一個鳥的世界,在夜晚的夢里,他長著一雙翅膀,乘著風越飛越高。
然而現(xiàn)在,我們看見的世界,是用我們可以理解的語言寫成的,所以它只屬于我們自己。
我知道現(xiàn)在我們需要什么——
像一只鳥一樣,飛向?qū)儆谧约旱臉渲ι?,然后再清脆地鳴叫……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