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靠在一棵樹下睡去(散文)
一
許多年,大約十歲,或者十幾歲的時候,我常常赤著腳,走進風嶺村秋天的原野。那些日子,我扛著一把鋤頭,背著一個背簍。陽光斜斜地從我的頭頂照射下去,把我的影子遠遠地投在田野的一片土地上。薄霧蓋住了我的影子,讓它同這里的野草一起掩在大地的深處。
陽光漸漸地明亮起來,霧氣在我的前面慢慢消失。我的腳踩在一塊柔軟的紅泥地里久久沒有挪動過,它舍不得離開這片厚實的泥土。草葉上的露珠,帶著秋天的涼意,從腳背一直滑到腳底,然后被泥土溫暖地包裹、融化。
田野的薄霧中,有一兩處婆娑的影子,像灰白的畫布上皴上的黑墨,——那是樹,一棵或者兩棵,榿木、白臘、或者是水冬瓜樹。
我站在田野上,像一棵孤獨的樹影,我的身子和晨光、和塵埃融在了一起。
黃昏時,我背著一個背包,沿著一條長滿野草的小路,兩手空空地回到竹林下的老屋里。村莊上空飄蕩的炊煙,正在把竹林下的老屋熏黑。四周一片模糊,只有屋里的燈光,閃爍搖動,讓一個遠離回歸的游子終于找到了一處溫暖的住所。
在老屋的一張舊時木床上,我睡得很香,那些停留在老屋里面的陳年舊味,在夢里變成了兒時的歡樂和甜蜜。深夜里,從夢里醒來,輾轉著,思緒在黑暗里飄蕩,我只好就著油燈閃爍不住的跳躍,在腦子里鋪上一張發(fā)黃的紙,再寫滿風嶺村的滄桑,然后又做著一棵樹一樣高大的夢。
一個人能記住自己生長的這方泥土,他其實什么也沒有改變過,他與莊稼一樣,只是在時光的變遷中,種了又收,收了又種,而今秋天來臨,他回歸時,卻是一把沉甸甸的谷穗。莊稼生長在紅土地里,決定它們命運的卻是天。父親說,莊稼人靠天吃飯,面朝著這片紅土地,背頂著頭上的那片天,春夏秋冬,種收管藏,全寫在一張黝黑的臉上。
那是一張被太陽曬過,被雨水淋過,被風吹過的臉,那些額頭上的褶皺;臉面上再也抹不平的紋路;頭頂的霜花……是土地給父親記下的軍功章。在秋天慶典的儀式上,父親很樂意地接受了黃澄澄的榮光,——再沒有天地頒發(fā)的勛章這樣偉大和神圣,如此地厚重和實在!
二
每一個生活在風嶺村的莊稼人,都是田埂上的一棵樹。在村里,沒有一個農民不喜歡樹,——它即使不能成材,至少也能貢獻一襲溫暖——樹是最好的柴,燒在灶里,亮火、省事。
田埂上的樹,不能太多,一棵兩棵就足夠了,多了莊稼極不情愿;也不能太少,少了,或者沒有,田野未免顯得孤單和荒涼。好的樹只能生長在田埂上,那里的泥土板結而厚實,根可以埋得很深,只有板結的土地,深厚的泥土,才能讓一棵樹長得高大而壯實。
那些生長在山坡上的荊棘,永遠也不知道田埂上的樹是多么地驕傲。荊棘的根只能淺淺地伸入稀薄的砂土中,風吹雨打就會把它們連根拔起,——如果生命不是植在厚實的土地里,它就是漂浮的。
黃昏的時候,我看見王四走過田野的小路,夕陽的余輝照在他佝僂的身體上,像一根掉光了葉子的木樁。王四說,他的墳已經修好,在墳上他為自己種好了一棵樹,他死了就埋在自己最肥沃的那塊土地上。這一輩子,他孤獨得習慣了,連一條狗都沒有養(yǎng)活過,但這一片紅土地上,到處都能找到他的腳印,所以他愿意把尸骨奉獻出來,與土地同在。
樹在田埂上的時候,既是一道風景,也是一種邊界。在父親種的水田邊,一般有兩棵水冬瓜樹,它灰白的樹干,直立向上。還沒有成材的時候,它的樹皮青色而光滑,像草的顏色,更像人年輕的時候——青色,是一種羞澀的滋味,也是一種奮起的力量。它的葉子呈現出寬大的長圓形,在夏天的陽光里,因為吸收了更多的水份,所以它們伴隨著蟬鳴而熠熠生輝,一條田埂就被它任性地遮住了大半。
我跟著父親走向田野的時候,常常希望父親在田埂上種上桃樹,那樣的話,春天可以一邊勞動,一邊看花。父親并不在意我的建議:“青勾子娃娃,懂得什么?!薄钡浆F在,我一直不明白,田埂上為什么不合適種上桃樹。
那時候我就想,如果我是田野上的一棵樹,我寧愿是一株桃,春天讓蜂蝶圍著自己轉,讓過路的人看到那些盛開的桃花,禁不住地羨慕和贊嘆。
可是風嶺村的田埂上,除了水冬瓜樹,其余的便是榿木和白臘。白臘的樹干細而修長,永遠也長不過三丈,但是它厚實的葉子,一叢一叢,交織起來,很有些搶眼——那只是一道無用的風景。
榿木長大后,常常彎曲,橫臥在水田邊,像爺爺駝下的背。它在初秋結的果實,灰褐色,圓圓的,像松果的形狀,但是它小,也不顯眼。那些果實在某天脹開堅硬的果皮,露出扁平的籽,然后隨著一陣風,連同果皮一起掉落下來,落在水田里,水田就會出現一片醬色,——原來這樣的樹,把自己的腰彎下來,又把種子丟在泥土里,不是為了繁衍后代,只是為了報答這一片溫暖的土地。
有時候的夏天,喜歡在榿木樹下的草叢里撿一種菌子,很小,深黃色,細滑柔軟,握在手里,生怕一不小心就會把它捏碎。婆婆在煮面的時候,把那些菌子用豬油炒一下,然后氽上水,于是一家人,會把鍋里的面湯喝得精光。
竹林下的老屋里,關于樹的話題永遠沒有停止過。豬圈屋頂的橫梁;父親的扁擔;用得光滑的鋤柄……我站在老屋門前冥想的時候,母親就會扯著嗓子罵:“你個短命娃娃,立在那里,像個木樁樁干嘛!”
多少年,我希望的那棵樹并沒有長在田埂上,它長在了我的心里。
三
我在秋天的時候回到了這個村子,我希望扛著一把鋤頭,背著一個背簍,在秋陽和薄霧中走向田野。像父親一樣,累了可以靠在一棵水冬瓜樹下休息。當然,不累,也要靠一會兒,那已經成為一種儀式。鋤頭就放在田埂上,在樹下吸一陣煙,或者看一看水田里插滿的秧苗,或者就睡在樹下,沉沉地睡去,與泥土一起呼吸。在我睡著的時候,螞蟻也許會爬上我的身體,親吻過我的額頭;也許有一只蝴蝶,它飛得累了,正好可以停在我的肩膀上歇一歇。
田野的風在輕撫著我的面龐,鳥兒在頭頂的樹枝上歌唱,一粒露珠正好從樹葉上滴下來,直直地墜在我的夢里,我看見了夏天里綠油油的秧苗——秋天里的勛章。
樹呢,并不在意我是什么,它俯下身子,看見我躺在它的腳下,風帶著它的一片樹葉,輕輕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它看見了一叢野草正在它的腳下猛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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