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紅日沉落于黑夜，翻騰起千層萬卷的滾滾黑潮；猶如金秋散盡是嚴冬，飄揚起鋪天蓋地的皚皚白雪，2020年11月20日22時30分他那摯愛的妻子還是在病魔猙獰的微笑中，合上了雙眼。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獲悉通知，在22日的追悼會上，我如期參加了最后的追思。握著他微微顫抖的手，鞠躬于他愛妻的遺像前，與來吊唁的人們唏噓感嘆。作為他的同事加好友，27年的深情交往，我似乎墜入了悲涼的深淵。為應(yīng)酬來往的親朋好友，他瘦黑疲倦的臉龐擠出僵硬的點點笑容。痛苦一下子裹挾了我的心，使我有點窒息難喘。我和其他同事一直待到晚上10點半。離開時，又覓到那笑容，瞬間明白“笑”有時是最苦的深刻表現(xiàn)。
　　 回家獨立在陽臺上，深夜是那么的鬼怪迷離。我回憶他們一家人7年來的苦難。自從2013年妻子病歷本上赫然的“惡性腫瘤”的世紀宣判起，這個溫馨和暖的三口之家的靜謐就被打破了，一家人被拉進了無硝煙的戰(zhàn)場，直面死神的猙獰。笑容從他俊朗的臉上消失了，他全然忘卻了自己，完全奉獻了自己的一切，全力把妻子風(fēng)燭的生命牢牢小心地捧在手心，全部是為了鼓勵妻子走出恐懼的陰影，保持一顆平穩(wěn)的心態(tài)，直至戰(zhàn)勝病魔。當然這難于上青天，一般人無法做到，也無法想象?？伤麖牟谎詶?，始終滿懷戰(zhàn)勝癌魔的信心和毅力，把持住妻子的跌跌撞撞，如在狂風(fēng)驟雨下雙手托舉起覆巢之中的完卵。一想到與自己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妻子備受苦痛，過去的甜言蜜語如句句誓言充滿了他的腦海；一想到與自己風(fēng)雨同舟二十多年的妻子要頹唐下去，過去的不離不棄如塊塊磐石堅定著他的信念；一想到與自己共同奮斗二十多年的妻子要被重疾摧垮，過去的患難真情如股股烈火燃燒于他的胸膛。生活不再是過去的生活，可人得活著，妻子是他的全部。如何打破魔咒，與妻子白頭偕老，這是熱戀時的承諾，更是逆境中的壯舉。
　　 陪妻子定期檢查，陪妻子定期化療，陪妻子完成工作……加之自己部門領(lǐng)導(dǎo)所負的責(zé)任和重任，他有時也感心力憔悴，寢食難安?？刹∏榫褪菓?zhàn)況，軍人出身的他頂天立地，站成一棵高大的橡樹，為妻子遮風(fēng)擋雨?；熢陂L沙湘雅醫(yī)院，先得預(yù)約，接著是檢查，再等待醫(yī)生復(fù)診，最后在化療；期間每一道程序都得熬過漫長的排隊等待，一個療程下來往往耗時半個月。醫(yī)院一片的路況他已了然如胸，多少次為租到就近的民房，他搜索了整個地域。有時累了一整天，一口水都沒喝，一會覺都沒睡，——日子僅僅剩下記得妻子下次化療是幾月幾日。可以想象在病榻前那守護的身影，多么堅定不移而又深情款款。多少個夜啊，你是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的見證人和傾聽者。
　　 如今泥土掩埋下的尸骸早已冰冷無知，可地上活著的人是備受煎熬；死可以說是解脫，但留下的苦痛和創(chuàng)傷是需要活人長時間的治愈，乃至如影隨形陪伴終生。之后的很長時間，我始終糾結(jié)于如何與他開展此事的談心，以完成我的“鴻篇巨制”。不要無知和魯莽的謹慎一次次掐滅我的星星想法。一目睹到他憔悴的面容，思到那滿心的悼妻思想，只有沉默，才是一個成熟的中年人該干的正事。
　　 2021年一月，一次茶余飯后的閑談，他突然又露出那種笑容說，現(xiàn)在可以邀他打牌了，有時間了。我開心地應(yīng)下，可轉(zhuǎn)念又悲涼地想，“笑”有時是痛苦的表示。
　　 記得十余年前，我們幾個同事約好到他家打麻將。那時這世上還有個充滿陽光和星光的家庭。我們和他才坐下打了三四把，他的妻子就湊過來“干”位置。他二話沒說，笑容滿面地離座，還按照妻子的吩咐去做中餐。這在我心里留下了茉莉花的繁花和馥香（茉莉花是我的最愛）。想想自己和妻子為了爭牌打當場吵鬧，互生怨恨，齟齬相隔，真讓人羞愧難當。
　　 同年三月的一天，我與他在走廊相遇。幾句開場白后，我謹慎地談到可以幫他做個介紹，說了昨夜與妻子的談話。我也知道，單位的好幾個同志都想幫他做介紹，他都保持了沉默。這次他岔開了話題，談到他的岳母都跟他談及只要有好的就跟他做介紹，不必顧慮傳統(tǒng)和世俗。這使我感慨萬千，切膚感到他的人好。這也讓我想起他的小舅子，在姐姐去世后，跟他說這輩子他永遠是姐夫。他還說，妻子在逝世前9個月，醫(yī)生就叫他放棄，沒有希望了；可他拼了命延續(xù)妻子的生命。9個月就是一個奇跡，也是上蒼對他這個好人的憐憫和恩賜。他妻子也在最后的時刻吐出“這輩子嫁給你是我的幸運”的肺腑之言。
　　 從這位好丈夫守護妻子一生的摯愛和責(zé)任的故事里，我認真學(xué)到了相濡以沫、相呴以濕的真知識。這個世界上，人世間，除了血脈親情、家國情懷和戰(zhàn)友情深，能呈上殿堂的就是如他對妻子的這般誠摯愛情，可以說那些愛情格言和童話故事在這種愛情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頑強屹立的橡樹呀，你可知，你定知，逝去了春天，還有夏綠、秋實、冬梅。第二個春天里，那最美的紅花在向你搖曳生姿，你可發(fā)現(xiàn)？你可采摘？祝福你，高聳云天的橡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