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思】媽媽與黃土地(散文)
當了一輩子農(nóng)民的媽媽從來沒有離開過黃土地半步,就連睡覺時也是躺在用黃土搭建的土炕上。難道,這真的是媽媽與黃土地有緣?或者說,黃土地本就屬于媽媽?誰知道呢!總之,從媽媽生下來的那一刻起,似乎就和土地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媽媽是一九五二年一月二十六日出生的,那天正好是一九五一年農(nóng)歷的大年三十。在農(nóng)村,家家戶戶都要在年三十兒這天請老祖宗“回家過年”。請“老祖宗”的同時,還要邀請財神、門神、灶王以及房屋周邊的各路小神到場,這些可都是大佬級的神仙,請回來后,不但要給他們張貼神像,而且還要附上名字,那場面堪比王母娘娘的蟠桃盛會一般。等到房前屋后、堂里堂外的各路神仙都依次就位之后,家里的主人便開始十分虔誠地上供、燃香、燒紙、跪拜。操作這一系列的過程時,口中還要念念有詞,以保來年風調(diào)雨順、財源滾滾、諸事大吉。偏巧,姥姥家在準備這些儀式的時候,媽媽降生了。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很納悶,那么多神仙都到場了,怎么唯獨沒有“土地爺”的一席之地?我不知道媽媽來到人間是否充當了“土地爺”的身份??傊?,她的的確確是在一個隆重的神仙聚會上,偏偏缺少了“土地爺”的日子里降生的?;蛟S,冥冥之中,媽媽的出生就是個不請自來的小小的土地神。不但如此,姥姥家住的那個村子也很小很小,小到全村只有二十幾戶人家。因此,媽媽的出生似乎是和渺小緊密相連的,應該算得上“塵于世”,或者說是“生于塵”。
姥姥家和大多數(shù)的農(nóng)村家庭一樣,是一個極其普通農(nóng)民世家,世世代代都在和黃土地打著交道。
媽媽出生后沒幾年的功夫,全國上下便掀起了一場“農(nóng)業(yè)學大寨、工業(yè)學大慶”熱潮。從此,媽媽便在那個剛剛結(jié)束了兵荒馬亂的年代里,在一個本本分分的農(nóng)民家庭里慢慢長大。
那時候,“農(nóng)業(yè)學大寨”是最能激起農(nóng)民勞動熱情的口號了,幾乎所有農(nóng)村人都認為,自己命運是別無選擇的——只能學大寨。在他們極少的認知里,尤其是在常年生活在大山里的人眼里,“工業(yè)”兩個字簡直就是個舶來的詞語。
媽媽在那樣的年代里成長,在一個黃土漫天飛的環(huán)境生存,腦子里便固執(zhí)地認為,身為一個農(nóng)民,根本沒必要把a、o、e連續(xù)讀幾年,更沒必要去讀上十幾年的書。因此,小學沒畢業(yè)的她就拖著瘦弱的身板兒,在姥姥家那片貧瘠的黃土地上邁開了“民以食為天”的第一步,并且從來沒有過一絲一毫的抱怨。
媽媽特別認命,從來不與命運爭長道短。多年來,我從她的言談里能夠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她的思想里,每個人從降生那一刻起,就被上天安排好了命運,根本無法改變。所以,成天在黃土地里干活的人,絕對是命運的使然,
一九七〇年,媽媽已經(jīng)長成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很快就要面臨出嫁,也就有機會離開那個全靠吃著從土里刨出來的食兒才能填飽肚子的小山村了。
寫到這里,可能會有很多人認為,我媽終于和大多數(shù)女人一樣,可以通過婚姻改變命運了??墒牵谀莻€吃了上頓沒下頓年代里,媽媽人生的這一轉(zhuǎn)著點真的沒能和大多數(shù)女人一樣。
經(jīng)姑姥姥(媽媽的姑姑)介紹,媽媽嫁給了爸爸。當時,雖說我們家一直有著祖?zhèn)鞯哪窘呈炙?,可同樣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農(nóng)民世家。
我們村兒離姥姥家很近,不到兩公里路程。由于兩個村子離得近,生活環(huán)境自然也是大相徑庭的了。故而,兩個村有著同樣的生活習慣,或者說是同樣的生存技巧。姥姥她們村兒的人,祖祖輩輩都是過著土里刨食兒的日子。我們村也一樣,能夠讓祖祖輩輩填飽肚子的嚼谷,自然而然也就是從土里刨出來的了。不過,我們村和姥姥家住的那個村子唯一的區(qū)別就是,我們村比她們村大多了。正因如此,媽媽嫁給爸爸后,只是換了一個更加廣闊的勞動場地而已。環(huán)境變了,她的生活卻沒有發(fā)生任何改變,依然是每天都要起早貪黑地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
媽媽結(jié)婚的第二年,我的哥哥出生了。從此,她便在我們村這片黃土地上開始了一場無休無止的奮斗。也許,她當時并不知道那種奮斗有多么漫長,只是自顧自地認為,黃土地的恩賜確確實實能讓她填飽肚子,也能讓自己的孩子填飽肚子,僅此而已。
媽媽在黃土地里干得多了,對種莊稼必須的除、耪、耕、收也就熟記于心。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最最讓她開心的就是,我們村的地邊界與她娘家村的地邊界挨得很近。趕上生產(chǎn)隊出工的地方離姥姥家近,她能借著中午歇晌的空當兒回娘家扒拉幾嘴飯,然后回來繼續(xù)干活。估計,媽媽的概念里,城市的樓房永遠是參差不齊的,一點兒也不好看,而農(nóng)村黃土地排列方式卻是錯落有致的,簡直就是一種難得的美。就這樣,媽媽在生產(chǎn)隊的帶領下,在家鄉(xiāng)那片黃土地上錛錛鑿鑿地度過了十年多的光景。
再閉塞的山溝溝也阻止不了風的侵入?!奥?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的政策浩浩蕩蕩席卷了全國的每一個角落,就連我們這么閉塞的小山村也不例外,同樣迎來了這股強勁的、打著旋兒的“政策之風”。
“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的政策落實之后,我家從小隊里分得了幾畝薄田。那時候,我們兄妹三人就像家鄉(xiāng)錯落有致的黃土地一樣擺在了媽媽眼前。為了籌備我們哥兒仨上學所需,媽媽在那片屬于自己的黃土地上,干勁兒更足了。
那時候,別看媽媽白天去黃土地里干活就很累了,可是,晚上回來后還要給她那些長勢不太好的花花草草澆水施肥。不知是心疼她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我不太支持她侍弄那些花。
后來,媽媽不能去地里干活了,我家的土地也從最初暄軟變得生硬。從那一刻起,我終于明白媽媽為什么那么喜歡種花了。其實,她應該是喜歡花盆里的那些土,認為黃土可以包容所有長根兒東西。對于花,她根本就不懂得如何打理。
媽媽在二〇二二正忙著春種的時候倒下了。從那天起,她像個植物人一樣躺下了。
媽媽是去年的十二月二十號去世的。從她倒下直至去世,足足有七個多月的日子里,一直沒能踏上那片讓她奮斗了一生的黃土地半步。
至今仍清晰記得,媽媽去世那天,天氣特別冷。一大早,一陣陣的狂風席卷著一團一團的黃土在村子里肆虐著,似乎預示著什么??粗B續(xù)幾個月沒有意識的媽媽,我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可能要隨著漫天的黃土永遠地離開我了。這不僅僅是我的猜測,也似乎是我的先知先覺。但是,我真的無法改變這種結(jié)果的到來,更無法阻止這種事態(tài)的發(fā)展,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她一秒一秒地承受著那份痛苦。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揣著一顆急如焚的心不斷地祈禱。
那天晚上八點,媽媽十分痛苦地睜開雙眼,面無表情地看著漫天的黃土。八點三十分,她慢慢地、無可奈何地閉上了雙眼。從那一刻起,家鄉(xiāng)的黃土便定格在媽媽的視線里,也永遠地凝固在她的血液里了。從此,媽媽完完全全走過了她與黃土地所有的故事,也真真正正結(jié)束了她與黃土地的那份不舍。
媽媽走了,在那個塵土飛揚了一整天的日子里離我而去了。按照當?shù)亓曀祝覀儗⑺墓腔野卜旁诹怂龏^斗一生的黃土地里。
母親下葬那天,我眼睜睜看著一鍬一鍬的黃土,慢慢覆蓋在裝有她骨灰的那個小小的盒子上。那一刻,我的心也被鐵鍬一下一下地刺痛著。從那一刻起我便深知,她將永遠成為黃土地的一份不朽,這也就意味著,“媽媽”這個稱呼即將成為我心中的永恒。
在黃土地上受了一輩子苦的媽媽,最終還是扎根在了家鄉(xiāng)的那片黃土地里,也完完整整走完了她“生于塵”“歸于塵”的全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