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校長低頭彎腰站在禮堂講臺前被全校師生批斗了半天，頭發(fā)揪亂了，衣服唾臟了，最后在一片高呼的口號聲中押回一間教室，由紅衛(wèi)兵宋小軍看管著。
　　 孔校長又氣又乏，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面色蠟黃，垂頭不語。他感覺胸口憋悶，嗓子眼干得冒火。強忍悲痛走到桌前摸摸水瓶，空空的；搖搖頭，嘆了口氣，又回到座位上。
　　 實在干渴難忍，他終于對宋小軍說：“我渴得厲害，求你找一杯水給我?！?br />　　 “這會怎么去找？暫時忍著點吧，吃中飯會有的?！彼涡≤娬f完朝外面空蕩蕩的校園看了看，那意思，我去找水，你跑了怎么辦？
　　 “請你相信我絕不會跑的。我雖然不當(dāng)校長了，但我還有做人起碼的原則：誠實守信！”孔校長對宋小軍的不信任有些憤怒
　　 “那——好吧，就相信你一回。不過，你說話要算數(shù)，否則，就沒有第二回了！”小軍看著疲憊不堪的老校長，竟有些同情他，便起身去找水，仍有些不放心，又回頭警告他。
　　 孔校長喝了一杯水，口腔覺得舒服些。一上午挨批斗弄得他腰酸背痛、精疲力盡，此時靠在椅背上竟睡著了。
　　 孔校長一覺醒來，看見宋小軍手里拿著一本《紅樓夢》，在給封面上的賈寶玉、林黛玉畫胡子。他吃驚地問：“這本書，你哪里弄來的？”
　　 “學(xué)校圖書舘?！?br />　　 “圖書館不是封了嗎？”
　　 “封的是門，咱從窗戶進(jìn)的?！?br />　　 孔校長嘆了口氣，搖搖頭，沒有再說話?！@種行為，若在以前，他一定要好好教育他一頓；可如今……
　　 孔校長不說話，宋小軍倒開口了：
　　 “老孔，”自從運動開始，學(xué)生就不再稱呼“校長”“老師”，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就“老張”“老李”地亂喊。“你看，這畫子大有問題！這個女的扛著鋤頭，提著籃子，分明是勞動人民；可是你看她穿的戴的，卻像個地主老財家的大小姐。還有旁邊這個男的，一身綾羅綢緞，頭上戴著個紅纓子，胸前掛著塊玉，既不扛犁也不牽牛，一看就是大地主大資本家的浪蕩公子，狗崽子。他和這女的想干什么？是不是想調(diào)戲她呀？這可違反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
　　 “不，你弄錯了。這個女的叫林黛玉，男的叫賈寶玉，他們是表兄妹，都是封建社會大官宦家的孩子?！都t樓夢》就是寫他們愛情故事的。你別糟蹋這本書，它可是我國古代四大名著之首，聽說毛主席也很推崇這本書?！笨仔ｉL聽見問話，睜眼看了看，這樣回答。
　　 “是嗎？毛主席推崇的一定是好書。你這么說，我倒要帶回家好好看看?！?br />　　 第二天中午，宋小軍來換崗，看見孔校長在寫檢查，桌上擺著稿紙、文件、字典，嘲笑他說：
　　 “你一個大學(xué)生，又當(dāng)過老師、校長，現(xiàn)在寫個檢查，還需要翻文件、查字典？”
　　 “需要的。檢查錯誤，一要符合中央文件精神，二也要文筆通順，沒有錯字錯詞?！?br />　　 “你真老夫子！現(xiàn)在是革命大批判，又不是作文競賽，誰還管你文筆不文筆，錯字不錯字?”
　　 “你們可以不管，我不能不管，因為我是老師，為人師表。”
　　 “別臭美了，現(xiàn)在誰還喊你老師？好好寫你的檢查吧，寫不好，通不過，過不了關(guān)，還得挨批判！”
　　 孔校長無言以答，搖搖頭，十分無奈，只好繼續(xù)寫檢查。
　　 宋小軍見孔校長不說話，便掏出《紅樓夢》來看。昨天他看到半夜才看了二十多頁，有那么多生字生詞不認(rèn)識不懂得，不僅影響讀書進(jìn)度，內(nèi)容也理解得不清不清不透——他雖然已是高一學(xué)生，但兩年沒上課，其實連初中文化也沒有。不過他還是隱隱感覺到這本書的魅力，有些欲罷不能了。
　　 一頁書沒看完又遇到三四個生字生詞，想問孔校長又覺不妥：一個紅衛(wèi)兵、造反派，怎么能請教走資派呢？轉(zhuǎn)眼看見桌上的字典，心想：字典是工具書，沒有階級性，敵人能用，人民也能用。
　　 “老孔，字典借我查個字?！?br />　　 “拿去。要看懂這部書，就得好好查查字典。當(dāng)年我看也是邊看書邊查字典，才慢慢理解的?！笨仔ｉL想，年輕人多讀點書總是好的。又想，如今學(xué)生都不認(rèn)老師，他只好這樣引導(dǎo)他。
　　 宋小軍邊查字典邊讀書獲益不少，不僅《紅樓夢》的故事內(nèi)容可以弄懂，人物性格、相互關(guān)系也基本理清楚。下班時他又提出：
　　 “孔校長，字典能不能借我用一個晚上，明天再還你？”因為要求人借東西，宋小軍對孔校長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稱呼。
　　 “可以。我這里還有一本，那本你拿去用吧，不急于還。”
　　 “那好，我就等書看完再還你。”
　　 年底，宋小軍才把字典還給孔校長。他不好意思地說：
　　 “對不起，字典叫我翻舊了。”
　　 “沒什么，字典就是查字用的。書看完了？”
　　 “看完了?！甭酝?，宋小軍又說：“也就是知道個故事情節(jié)，很多東西仍看不懂?！?br />　　 “這部書被稱作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涵蓋的知識豐富得很！初中時我連讀了三遍，也就是讀懂個故事情節(jié)；里面的詩詞曲賦、藝術(shù)特色，我在大學(xué)里又讀了兩遍，才略知一二。我看這樣：圖書館還有些批注《紅樓夢》的書，你找
　　 來對照著看就會理解深入一些?！?br />　　 “那好。只是這字典我還要借用一段時間?！?br />　　 “盡管用?！?br />　　 年底，宋小軍才把字典還給孔校長。他有點好意思。
　　 一九七八年國家恢復(fù)高考，宋小軍如愿以償考取大學(xué)。孔校長也早已恢復(fù)校長職務(wù)。這天，宋小軍手捧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和一本新字典，高高興興來到孔校長辦公室。
　　 “孔校長，我考取省師范學(xué)院了！多謝你這本字典！”
　　 “怎么，我這字典越翻越新了？”孔校長看了宋小軍的錄取通知又看字典，故意問。
　　 “您那本早被我翻得不成樣子。我爸說，我考取大學(xué)，多虧了您的那本字典，叫我買本新的還您。”
　　 “好，一本舊字典換一本新字典，還教出一名大學(xué)生，值！”
　　 孔校長鄭重其事地接過字典，略作思索，提筆在扉頁上寫道：“贈給在艱難中自學(xué)成才的宋小軍同學(xué)！”然后說：
　　 “這本字典就正式送給你了。記?。含F(xiàn)在上大學(xué)，將來當(dāng)老師，都離不開字典！”
　　 宋小軍鄭重地接過字典，一時百感交集，情不自禁撲進(jìn)孔校長懷里。師生緊緊擁抱，回憶往事，無不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