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一個人生肖屬鼠，我的腦子里馬上映射出一些與鼠有關(guān)的畫面：姑姑家地里跟我搶向日葵瓜子的小老鼠，姑姑家院子里曬玉米時偷搬玉米的大老鼠，姑姑家院子里，連貓見到都要跳上墻頭的兇殘級老鼠，還有小腳奶奶在世時，揚著拐棍滿院子追打的更大的老鼠。總歸是尖嘴猴腮、偷竊成習(xí)的形象，人人喊打。
　　 于是，對于這個生肖的人，自然會令我繃起神經(jīng)。
　　 奈何十二生肖確實有鼠之屬相。我小舅的兒子，就是公元1984年誕生，肖鼠。小舅得子欣喜，翻遍字典，給兒子起名，學(xué)忠。彼時，小舅政策平反，返城也就一年時間，這個名字有著深刻的時代烙印。也讓我們時常逗笑小舅，為啥不叫學(xué)工學(xué)農(nóng)？小舅瞪大眼睛，脖子一歪，脖側(cè)的青筋繃起，一臉嚴(yán)肅地告誡我們，做人，就是一個“忠”字最重要。學(xué)忠，是他對兒子最大的期望。
　　 忠，天生帥氣加靈氣，那大眼，那濃眉，那高挺的鼻梁，一張極富立體感的面孔，左看像劉德華，右看像謝霆鋒，英姿逼人。若是真的忠孝兼具，那也必是其生之可貴了呢。
　　 小舅說，他希望兒子首先要忠于父母。用這個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忠，我嗤之以鼻。忠是小舅夫妻寵溺型成長，頂嘴、使性子那是家常便飯，別看他自小伶俐可愛，卻遠(yuǎn)不及“乖孩子”這個標(biāo)準(zhǔn)。自小不學(xué)無術(shù)，后又結(jié)交狐朋狗友，中專差點都沒能畢業(yè)。卻從不思量自己有幾分誤，多少失，成日里抱怨父母小工人，沒本事，讓他生活在社會底層，再說下去，他都有想要重新投胎的沖動了吧。
　　 自然，忠的職場也不會多么順利。做過廚子，當(dāng)過小工，后來在父母的出面央求下，去了表姐的公司做辦公室行政，人稱一聲“主任”，主要是他“何德何能”，無從安排，索性閑職閑養(yǎng)。忠堅信自己有本事，比他老爸混得好，畢竟表姐的公司是做外貿(mào)的，時常見個外國友人，吃香的喝辣的，好不風(fēng)光。
　　 于是，忠對父母的態(tài)度更是敷衍。人家大禹治水過家門而不入，忠呢，只要不討錢，那也是過家門不入的。哪怕他老爹久病在床，哪怕他老媽重傷不起。素日里代表性表情就是他對別人的不屑一顧，嗤之以鼻，睥睨、齜牙、歪嘴、側(cè)頭。娶妻生子的年齡，新媳婦是父母極力反對的，便就是忠極力成就的，因為他要證明自己的不凡，來驗證父母的平凡。忠的婚后生活，住在父母置辦的房里，卻不許父母同住，誰料命運多戲弄，幾年后的婚變，讓忠的世界里只有父母，家產(chǎn)、孩子、愛情都隨著前妻離開，屋子里甚至沒有他們的絲絲印跡。
　　 小舅說他希望兒子能忠于本心。回首忠的四十年人生，他的本心是什么？感覺他像極葫蘆娃里的第七個小葫蘆，就是被蛇精擄去的那個，熏黑了心的那個。
　　 小舅夫妻守財、吝嗇，忠呢，完美承繼。忠的本心就是圖一個財字吧。君子愛財，他不是君子。故而取之有道，也不是他的德準(zhǔn)。他求財?shù)姆绞骄退剖笠话?，貪貪這家親戚的，哄哄那個朋友的，力求他的就是他的，別人的，也得是他的。生活中如此，工作中亦如此。甚至把貪婪的鼻觸伸到客戶中去，卷起鼠一般長長的尾，去侵去奪。
　　 情面是什么？忠的人生字典里沒有。他數(shù)學(xué)不好，卻能精準(zhǔn)綢繆不同的人，可以利用到多少？比如借名得利，合作分利，不然索性借拿討要，把他那個精明母親的存折上的六位數(shù)變成三位數(shù)后，甚至又把手伸進他祖母伯父存錢的柜子。想來又怎不是家中的惡鼠呢？怕是家人們在心中喊打了千回百回吧？
　　 八月頭里，忠過生日，39歲。老家人信奉逢九跳過，于是，忠也就該四十不惑了。這個春節(jié)，我還是很尷尬地和忠相遇了。那是真得尷尬，我于他而言，有過手足親情，有過真心相助；他于我，有過索求，有過欺瞞，有過背叛。于是，我們早已疏遠(yuǎn)。在他一次次的借錢未果后，我們便彼此消失在對方的生活里。
　　 而今再見，忠從前拍著大肚皮，一臉笑容走進屋子，左顧右盼打招呼的場景不再了。他瘦削了面龐，瘦削了身材，也瘦削了神情，整個人冷冷冰冰的。他隨便窩在沙發(fā)的角落，大床的角落，亦或隨便哪個墻角，就地而坐，隨手翻著手機，漫不經(jīng)心，卻又無聲無息，幾近隱形。表妹說早已習(xí)慣了忠的冷漠。
　　 自從離開了我的公司，忠便沒了合適的工作，曾也跟他的堂兄混跡北京，做理財經(jīng)理，曾也偷摸借著我的名號倒騰過外貿(mào)，奈何文化功底是他不可逾越的檻，終究敗興而歸。這十年，他只能出沒于網(wǎng)吧、餐廳、酒吧、超市，頂著熊貓眼熬夜班，后又因疲勞過度患了甲亢，瘦削得似要脫了人形。表妹說，醫(yī)生的意思是，這病復(fù)發(fā)率高，可有的受呢。無妻無子，無家無業(yè)，形單影只，煢煢孑立。
　　 幾番語塞，竟無語凝噎。原來人類有些情感竟無法相通，人間有些情分竟無法延續(xù)。
　　 其實，我們本想忠于親情，忠于倫常，奈何忠者不忠。半生成憾，惟愿忠，且行且安。
　　 忠，是我的表弟，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弟。從前，他叫我“姐姐”；后來，他稱我“老板”；再后來，他喚我“姐”；而今，他不出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