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里桃花，待嫁的年華?！贝汗庹ⅰ⑸厝A恰好的時節(jié)，伴著優(yōu)美的歌聲，村前村后、山南山北都被春風漸染，開出雪一樣的桃花。明麗而不妖艷，嬌柔而不嫵媚。雪白中微微透出淺淡的紅色，如情芽乍展的少女輕舒笑靨、粉面飛紅，又似閨中待嫁的新人一襲紅妝、翩翩起舞。
　　 只是不知這滿山的桃花卻是為誰而開？又有誰與誰并肩攜手，共賞這一片花海？環(huán)顧周身，只有春風駘蕩，一路相隨。不禁甚感惋惜，可憐大好春光，卻只一人獨賞，實是白白辜負了這一片似雪的桃花。
　　 正自嗟嘆，茫然若失。閉目自傷，再睜眼時，卻見屋內(nèi)小窗微明，鴛鴦枕冷。原來方才那十里桃花，都只是南柯一夢。大夢方覺，山川依舊：小橋流水，悄愴幽邃。便和衣而起。漫卷簾幕，輕啟軒窗，但覺寒風吹面，冷氣侵人。再向遠看時，不由得一驚，卻見柳絮飄飄，銀裝漸裹，原來好一場皚皚白雪！
　　 一時歡欣無限，徑直奔出門去，擁抱這粉妝玉砌的世界。一片片，一絲絲，雪瓣兒悠悠揚揚地飄飛，落在頭頂，肩上，手心，冰冰的，涼涼的。放眼四周，鴛瓦上，樹梢上，山石上，叢草上，莫不披上一層薄薄的銀被，在寧謐中沉睡……雪的美莫可名狀，聽雪花簌簌地飄落，欣悅之心無以言喻。只恨晨雪才落時無人呼喚起坐同聽雪聲、起床同賞雪景，錯過了瑞雪初降的那一刻的美。
　　
　　 二
　　 看那桃花樹上，初落的點點雪團，倒真似開了叢叢簇簇的桃花般，爛漫含笑。方憶起適才的夢境，看來冥冥之中似乎一切皆有天數(shù)，那夢中的十里桃花并非一枕黃粱，卻是昭示著清晨這一場白玉無瑕般的初雪。夢不假，夢里只一人憑欄獨賞，辜負那十里桃花。夢外，怕也是白白辜負這萬里雪花罷？白茫茫的雪地里，只有兩行孤飛的鳥的足跡，通向遠方。不禁想到元好問寫在雁丘詞里的那句：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也正如歐陽修的那闋采桑子所道：花前失卻游春侶，獨自尋芳，滿目悲涼，縱有笙歌亦斷腸。想那落魄詞人，渺渺只影，獨對那千里江山萬里雪，直將這絕倫美景辜負，悵然若失的心，又該是如何排遣？
　　 又想到《霽夜茶》里那句歌詞：“霽夜將冷手捧熱茶，再尋花?？罩τ嘁荒ò谉o瑕，怎辨是殘雪或月華。霽夜我獨醉這杯茶，清風不還家?！痹囅耄⊙┏蹯V，夜月昏黃，雪月交映難辨。捧一杯熱茶，踏雪尋梅，抑或煮酒夜話，該是何等風雅浪漫的樂事！只是，那盞醉暖心扉的熱茶，又該往何處去尋！煢煢孑立，恨無熱茶捧在手心，只把那初雪、寒梅獨賞獨聽，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辜負？
　　 其實對雪的偏愛大抵是源于一顆未泯的童心。孩子眼中的雪總是寧靜而有趣的。各種天真與幼稚將自己與雪，與自然融在一起，只有歡樂，沒有憂傷。而現(xiàn)實往往又總是充滿著矛盾?；孟胫３趾⑻釙r代的純真，使青春常駐，卻不知曾幾何時，偏偏人又似已閱盡風霜，滄桑的臉上再找不回那童真的笑顏?？达w雪，聽雪聲，那種少年不識愁滋味的純真爛漫只成了一種追憶。如今，聽這雪紛紛揚揚地飄落，不得不使人聯(lián)想到稼軒的那句“惜花長怕花開早”。對雪是如此執(zhí)愛，而真正聽到雪聲、看到雪花時，激動之余，更害怕這雪即刻停止、消融。自古好物難以長留?！帮h飄的落花如流水，才知道花期的珍貴。多少尋覓多少負累，多少風景依然你最美”，走遍千山萬水，尋尋覓覓，卻再也聽不到比這雪還寧謐的天籟、看不到比這雪還美的風光。只是眼前這雪，怕也終是轉瞬即逝、曇花一現(xiàn)吧？愈是珍貴，愈是害怕失去。細細碎碎的雪花飄墮在地，正如破碎的記憶，正如流逝的年華。那初雪初見的美好，怕也只如那十里桃花一樣，在夢里回憶罷？
　　 站在雪地里，任雪花停落肩頭，沾濕鬢發(fā)，親吻臉頰。輕輕撣去積雪，不一會兒又依舊落滿。就又想到容若的那句“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他道落梅如雪，拂去還滿。而眼下這落雪如梅，也依舊是拂了一身還滿。沒見過落梅如雪的風光，只覺眼前這落雪如寒梅飄落般，“蒙蒙亂撲行人面”。聽得雪花落下，簌簌有聲，已忘了落下的究竟是雪花還是梅花。還記得曾在某個寂寂的夜里低聲自問：寒梅著花未？如今，算來那故園寒梅也已落了有半月之久了。我只道花落，不知那盛放的梅花究竟飄落何方。最終留給我的只有藉藉滿地的殘香，和佳人誰屬的惆悵。只恨拿起竹笛卻還不會歷音、雙吐的技巧，那曲《寒梅著花未》尚未學會，寒梅便已不待歲月，自顧自地、簌簌地飄落。
　　 沉溺在凋落寒梅的凄冷里，遺恨成霜。半月光陰，倒如三秋之久，恍如隔世的煎熬。守不住的繁花的飄落，就如這擋不住的白雪的紛飛。一夜梅花落，詩歌從此絕。往日那吟詠春恨秋悲、傲菊寒梅的詩詞歌賦，如今卻封筆不寫，只因寒梅已落，再無掛礙。其實也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筆下不寫，心里難忘。雖不求回響，終究是心心念念的一樹寒梅，一朝花落如雪，又怎可輕忘而釋然于懷？說擱筆揮手，心無掛礙，只不過是飲淚裝歡、強作笑顏的一種姿態(tài)。臉上堆著笑，眼里下著雨，正如這庭前看著雪，心里念著梅。落雪如梅，亂梅如雪，留不住，拂不去。雪花紛紛亂亂地飄落，一如這心中對凋落寒梅的惦念與思憶，更行更遠，漸積漸深。
　　
　　 三
　　 雪如梅，梅花落，再回首，身后已是系舟無岸。那便只有眼前路。嘴里唱著歌，臉上堆著笑，笑對雪落雪融，閑看花開花落。如“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都看到，我便一步一蓮花祈禱”所道，為等那一片雪，捧那一杯茶，須一步一蓮花，走好眼前路。
　　 白雪覆地，茫茫一片，只有一條路通往前方。前行之余，又不免勾起對往日看雪聽雪的追憶。自告別不識愁滋味的少年時代后，涉足紅塵，人在前行，時光在推遷，聽雪賞雪的感情基調(diào)也在變換。最初，大雪紛飛的蒼茫清涼中陡轉出“敢教日月?lián)Q新天”的磅礴氣勢；而后，心性稍淡，踏雪尋梅的靜謐中透出的是“不識字煙波釣叟”的澹泊；再幾度春秋，心緒黯然，片片飛雪的落聲只給人以“騎驢過小橋，獨嘆梅花瘦”的凄然悵惘；如今，落雪如梅，直教人心生那“惜花長怕花開早”、“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的輕嘆……大抵歲月攜裹的風霜總是這般冷冷地在人臉上犁出一道道無情的劃痕，鐫刻出似水年華的深沉印記……
　　 眼前，雪花依舊紛紛地飄落，簌簌有聲，拂了一身還滿。卻不知，再經(jīng)一夜清冷后，明日，可還會聽到簌簌飄舞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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