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瓦藍瓦藍的，沒有一絲一毫的云彩。太陽像只火球，將土地烤得蒸籠一般，著火星就會爆炸似的。
　　 這是疫情過后的第一個暑假。摘下口罩的人們?nèi)绶棚w的鴿子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卯足勁兒往外邊跑。有攜妻帶子回老家探望父母老人的；有去景點游玩留影聚會約戀人見面的；也有訪戰(zhàn)友看朋友走親戚參加婚禮的……
　　 九點二十八分，站前下出租的大鳳，拉著行李箱匆匆忙忙進了候車室：“旅客朋友們，開往X城方向的列車已經(jīng)進站，請大家排好隊，按順序……”
　　 高鐵3A3B檢票口，三行彎彎曲曲不整齊的隊伍，熙熙攘攘，挨肩疊背，像雨前搬家的螞蟻，散亂而有序地刷著身份證。一進入口，大家又像被捅的蜂巢，“嗡”地一下四散開來，無秩無序地奔向站臺，生怕被火車丟下似的。
　　 “姑娘，用身份證就可以上車了吧？”大鳳氣喘吁吁地問。
　　 “可以?！?br />　　 “謝謝，謝謝。”大鳳抹了把臉上雨水般滑落的汗珠兒，跟著人流快步進了站。按手機上的信息上了車，找好座位。
　　 也難怪大鳳急，從決定去X城到網(wǎng)上買票再到收拾衣物打的上火車站，滿打滿算不足三個鐘點的時間。
　　 近三十年的買賣生涯，為了能進到合適的貨源，大鳳走南闖北，見多識廣，閱歷也算豐富，可這網(wǎng)上購票用身份證上火車，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
　　 空調(diào)車內(nèi)的涼爽，將滾燙的熱浪硬生生擋在了外邊。大鳳長長噓著氣，人也像泄了氣的皮球——癟了下來。畢竟奔六十的人了，又折騰了大半夜，只感覺頭昏腦脹，滿身無力，連把箱子放在行李架上的力氣都沒有。好在箱子不大座位在里面，放在腳下了事。然后，軟綿綿地倒在座位上，閉上了眼睛。
　　 年輕時，大鳳也曾漂亮過：月牙般的柳葉眉，毛茸茸的杏核眼，苗條的身材半長的麻花辮子，走在街上別說男人了，女人也得多瞅幾眼。在歲月的長河中，在單位下崗買賣擴大娶兒媳帶孫子的光陰里，皺紋不知不覺爬上她的臉頰。好在大鳳皮膚白皙身材良好氣質(zhì)不凡，雖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像落日前的牡丹。
　　
　　 二
　　 當年，工作了十幾年的鞋廠倒閉后，大鳳在運輸隊上班的丈夫幫襯下，守在縣城的市場上，從擺地攤買針頭線腦布頭小孩子玩具，發(fā)展到買門面雇店員當老板。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賺得盆滿缽滿。人都說發(fā)財有根致富有門賺錢有人兒，可大鳳沒根沒門沒人兒，憑得是一股不怕苦不怕累不服輸?shù)捻g勁兒。直到生下孫子小虎，她才將買賣轉讓了出去。
　　 六年前，兒子田磊的同學，邀請?zhí)锢谇巴睾３鞘信笥训墓咀黾夹g指導，待遇比單位高出十一倍，田磊欣然同意。田磊有獨特的繪畫天賦，大學時又是計算機尖子生，一直怠懈于電廠的工作，現(xiàn)如今，田磊的才氣終于有了用武之地，父母當然高興。就這樣，田磊停薪留職下了海。
　　 來年，田磊在父母鼎力相助下?lián)碛辛俗约旱墓尽?br />　　 幾個月前，田磊回來接妻兒。小兩口軟磨硬泡整整一星期，非要帶父母一起走。說沿海城市環(huán)境優(yōu)越氣候適宜空氣又好，非常適合老年人生活。何況老兩口已經(jīng)退休，閑著也是閑著，早晚接送孫子還能享受天倫之樂。老夫妻明白小夫妻的小九九（小算盤），不好意思明說，就以不愿離開家鄉(xiāng)不適應氣候等等理由推脫，沒跟著去。
　　 其實，下決心不跟兒子兒媳一同搬走，孫子小虎是立了“大功”的：“奶奶，別唱了，咿咿呀呀的，太難聽啦！”
　　 “吼啥吼，越大越?jīng)]禮貌！”
　　 “我又不是你生的，用得著你管？”
　　 “你……”
　　 “閉嘴！整天叨叨，煩死了。不想聽老人們說話！”小虎雙手捂住耳朵，尖聲叫著。
　　 “阿姨，家長會最好爸爸媽媽來參加。小虎他挑食剩飯沒禮貌敢和老師頂嘴小朋友打架，毛病很多很多，這不是爺爺奶奶能管了的?！崩蠋焽@了口氣又說，“阿姨，現(xiàn)在的孩子不像原來，像小虎這樣的小神獸（網(wǎng)絡對自家孩子的稱呼）我們也頭疼。噢，既然他爸爸在外地，下次讓他媽媽過來，可以嗎？”
　　 是啊，兒子事業(yè)一帆風順，可遠在X城；兒媳上班加班，回家就是甩手掌柜（方言：啥也不管）。孫子是爺爺奶奶的心頭肉，長期的嬌慣不知不覺養(yǎng)成了劣習。正像老師說的，現(xiàn)在的孩子本就有逆反心理，如果忽視了教育，后果不是嚴重，是不堪設想啊。
　　 兒孫自有兒孫福，放手吧。
　　 隔輩親，那種靈魂深處的愛刻骨銘心，任何語言都無法表達。一家三口剛搬走的那段日子，大鳳的心空空蕩蕩。尤其是從小帶大的孫子小虎，想得大鳳淚眼婆娑，茶飯不思，成天和老田叨叨：這會兒咱小虎起床沒吃飯沒穿哪件衣服了；聽說那地方蚊子特別多小虎最招蚊子了；幼兒園小朋友不會欺負一個外地小孩吧？
　　 丈夫老田開導她：真是瞎操心，蚊子到你這兒也是事兒。再說，X城原來只是個小漁村，那里都是外地人。
　　 田磊一忙，嫻雅她能照顧好虎子嘛？大鳳接著叨叨。
　　 想啥呢，人家那可是親媽！
　　 那地方的氣候能和咱們這里一樣？
　　 沒聽田磊說嘛，那里氣候適宜，比咱這兒強多了！別想了，人生苦短，一晃快六十了，一直為生活奔波為家庭勞累為兒孫活著。如果再不干些自己喜歡的事情，恐怕就晃沒了。老伴兒，老年活動中心組織文藝骨干排練節(jié)目，吹拉彈唱詩歌朗誦相聲小品快板書……聽說秧歌隊也能上臺，有興趣沒？老田轉移了目標。
　　 大鳳打小能歌善舞，喜歡上臺表演，從小學到初中畢業(yè)一直是學校的文藝骨干。十八歲那年，父母把積攢的雞蛋換成人民幣，支持大鳳報告藝校。遺憾的是，大鳳準備的歌曲《繡金匾》因兩分之差沒被錄取。
　　 大鳳有很好的天賦，老師說，來年還是有希望的?？僧敃r，兩個哥哥已經(jīng)成家另過，母親又是臨時工，大鳳下面還有三個讀書的妹妹需要供養(yǎng)，擺在大鳳面前只有退學接父親的班。望著父母無奈的目光，大鳳含淚答應。
　　 這件事情，成了大鳳一生的痛。
　　 第二天，老兩口手拉手來到活動中心，導演也看好這對老夫妻，還給他倆安配了節(jié)目?；丶业穆飞?，老田就為愛妻配了音響與麥克風，心甘情愿當綠葉。大鳳本以為這回徹徹底底退了休，沒想到……
　　
　　 三
　　 “滴答滴答滴滴答……”是丈夫老田的視頻。
　　 “我現(xiàn)在101高速公路上。堵車，估計沒半個小時走不了。大鳳，剛才表弟發(fā)來信息，明晚就能趕過來。后天早晨，我就可以交差回家啰?！崩咸餄M面春風，笑盈盈的。
　　 自打退休后，老田一直在家當后勤，幫著帶孫子小虎。幾天前表弟回老家辦事請他這個老司機代駕，本來大車司機六十周歲不可上路，可找不上合適司機的表弟知道老田戶口少上一歲，死皮賴臉央求，老田實在沒辦法只好答應。
　　 “撿金元寶了？把你給美的?！贝篪P強打精神。
　　 “哎，你，你這是在哪兒??？”老田瞅了眼車窗與座位，有些吃驚。
　　 大鳳微笑著：“火車上啊?！?br />　　 “去哪兒?。俊?br />　　 “兒子家唄。想不到吧？呵呵?！?br />　　 “別開玩笑了！喂，是不是有啥事啊?！崩咸锞o緊盯著大鳳的眼睛，濃眉中的皺紋擰了又擰。
　　 六年來，從兒子第一次去X城到辦公司，都是老田奔波幫著操持，帶孫子的大鳳還是第一次進X城：“唉，快別提了，你不在家的這幾天啊，想孫子想得我……咳，這些你也知道。還有，還有，我想去看看大海，你說大海的浪頭齊刷刷跟斷崖一般……想看看大海，想看看孫子，就這么簡單！”
　　 “我不信?！崩咸飺u頭皺眉，“說實話，到底怎回事兒？”
　　 “怎回事兒？心血來潮的事兒！我呀，試著從網(wǎng)上買車票，也是該著進這趟X城，第一次操作竟然成功了！”丈夫還沒交車，這種莫須有不明不白的事兒，大鳳不想告訴他。
　　 老田還搖頭。
　　 “咳，買完就后悔了?！贝篪P接著編，“那就退票吧，可誰知買票容易退票難，搗鼓了大半天就是不成功。你說五百多塊呢，多可惜！匆匆忙忙上車站趕上一路堵車，你猜怎樣？人家都開始檢票了！老田你說，我這不是秀才跳井——明白人辦糊涂事嘛！可是，可是咱不能浪費了是不是？怕你不高興就給田磊嫻雅打視頻，小兩口聽后又驚又喜，要我……”
　　 “你呀你，半夜想起個朝北睡（方言：沖動，沒譜）風一陣雨一陣，神經(jīng)兮兮的。還以為出啥事了，嚇我一大跳！”
　　 “沒事兒沒事兒，好著呢。”
　　 “現(xiàn)在的交通，想孫子就去看看。不過，你最好是速去速回，別忘了咱倆好說歹說才留下來的。那小兩口你還不了解？鬼精鬼精的，點子多著呢，小心把你給‘扣下’（方言：不讓回）來！”
　　 “說好的事兒，不會變的?！?br />　　 “別誤了會演。咱可不能給導演丟臉。”
　　 “誤不了。老田，千萬千萬注意安全，隨時聯(lián)系?！?br />　　 “你就放心吧。”
　　 大鳳太累了，腦袋像灌了漿糊般沉甸甸的，關了視頻禁不住哈欠連天。瞬間，困意便襲來。
　　
　　 四
　　 “媽，田磊外面有人了，真的，嗚嗚……是我親眼看見的！他，他，他就是個忘恩負義的陳世美！嗚嗚……”披頭散發(fā)的嫻雅大聲哭訴。
　　 “阿姨，這六年來，我一直和田磊生活在一起。是我支持他，扶助他才成就了他的事業(yè)！”一位濃裝艷抹的陌生女人變魔術似的替換了嫻雅，來到大鳳的面前。
　　 “你？你！”
　　 女人“嘻嘻”笑著不回答，眨眼就化作一朵云，飄啊飄的上了天，飛走了。
　　 “媽媽，啥叫離婚??？求求你媽媽，千萬千萬別離開小虎，哇哇……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小虎鼻涕一把淚一把，撕心裂肺地哭著、喊著，嗓子都啞了。胖乎乎的小手拼命撕扯著媽媽的衣襟。大鳳想喊，喊不出聲；想攔，腿腳像灌了鉛，怎么也到不了娘兒倆的跟前，只能眼睜睜地瞅著、瞧著、看著，一點兒一點兒往過挪，那顆狂跳的心啊，都快從嗓子眼兒蹦出來了！好不容易才來到近前，發(fā)現(xiàn)小虎的淚七彩霞光似的變幻著顏色：白的藍的橙的紫的黃的粉的紅的……大鳳揉了揉眼睛仔細一瞧，天啊，小虎的七竅在流血，小虎用手一抓，瞬間血流如注，小虎的胳膊臉上頭發(fā)衣服渾身上下全是又粘又稠的血口子！
　　 “啊，不要！不要啊！”
　　 “阿姨醒醒，阿姨，快醒醒啊。”
　　 “小虎！小虎！小……”
　　 “阿姨，醒醒。做惡夢了吧？”
　　 “對不起，打擾你了。”
　　 在鄰座女人的搖晃下，大鳳猛地清醒?；匚秹糁星榫?，是那樣的逼真，忍不住心驚肉跳。
　　 夢是反的，夢是反的，大鳳努力安慰自己那顆“咚咚”狂跳的心。再次想起兒媳嫻雅昨夜的話來：“媽，大半夜打擾你，非常非常抱歉。可是，可是我思來想去，實在，實在是沒別的辦法。”
　　 “啥事兒??？”大鳳心一緊。
　　 “媽，你也知道我這人不藏事。有些話不說出來啊，憋屈得難受。今天正好爸不在家，咱娘兒倆背地里嘮嘮。”
　　 大鳳沖嫻雅點了點頭。
　　 “憑咱女人的直覺，田磊他，他……媽，有些話也不好說。自打我來，他，他經(jīng)常夜不歸宿，說是加班?！?br />　　 “他加班，你娘兒倆吃啥飯了？”兒子加班倒也正常，應該沒啥事兒?？尚』⒊陨讹埓篪P可放不下心。
　　 “早、中飯小虎都在幼兒園，田磊晚上沒回來，我倆點的外賣?！?br />　　 大鳳真想說嫻雅啊，你該學做飯了。長期外賣別說孩子了，大人也受不了哇?？稍挼阶爝呌盅柿嘶厝?，應了聲：“噢?！?br />　　 “媽，在事情沒水落石出之前，我選擇相信田磊。要不這樣吧，你過來咱倆一起尋找真相怎樣？”
　　 田磊的工作就是經(jīng)常熬夜，能有啥真相，大鳳暗忖。微笑著沒接話。
　　 嫻雅垂下眼簾，停頓了下又說，“其實我也明白，設計籌劃、擬定圖樣都需要安靜，也許，也許他是真忙。媽，也可能是我除去接送小虎，整天閑在家里胡亂猜想吧。估計沒啥事兒，就當我沒說。”
　　 大鳳心說：知道閑，為啥不去公司幫忙？你也是計算機專業(yè)，去了還能少一個員工的開銷呢?？擅鎸Φ氖莾合?，這話如何讓她說得出口？只好答應：“噢，沒事就好?！?br />　　 “晚安，媽?！?br />　　 記得小兩口婚前，嫻雅父母就說過：嫻雅這孩子我倆近四十才有了她，也算是晚年得女，讓我們給慣壞了。啥也不會干。大鳳笑著接話：嫻雅不會干，田磊會干啊，親家，你就放心吧。
　　 田磊打小就自立，他性格開朗樂于助人成績優(yōu)良，從來不用家長操心。大鳳做買賣的那些年，清晨做好一天的飯，剩下時間就是守攤位。如果趕上丈夫老田出車，每到中午，小田磊總是邊背課文邊給媽媽送來熱飯。市場所有人都夸。每每想起兒子小小年紀跟著自己吃苦受累跑來跑去，大鳳的心就疼。
　　 田磊嫻雅剛結婚那兩年，喜歡過二人世界，除去逢年過節(jié)，小兩口很少回家來。自打田磊去X城發(fā)展，嫻雅就成了長住婆家的甩手掌柜，虎子是在奶奶懷里爺爺背上長大的。
　　 大鳳想：不就加班嘛，懶得管你們這些閑事情?？商稍诖采希睦飬s像長了草亂糟糟的，攪得她胡思亂想，翻來復去睡不著。兒子田磊的秉性大鳳自然了解，別說分居六年，就是十年也不會做出那種出格的事情來?？墒?，可是嫻雅也不是無中生有，空穴來風的人啊，沒幾分把握半夜三更能和婆婆說這些？
　　 難以入眠的大鳳躺下坐起，坐起再躺下，心像那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老田啊老田，你要是在家就好了！
　　 大鳳急性子，決定進X城。
　　
　　 五
　　 “叮咚，各位旅客，列車已經(jīng)到達X城終點站，請在X城車站下車的旅客，準備好自己的行李……”
　　 隨著播音聲，大鳳隨人流快步走出站臺。
　　 沿海城市的晚風，柔和而涼爽，嬰兒胖手似的輕撫著大鳳那顆忐忑不安的心。為了所謂的“真相”，來之前大鳳只給兒媳嫻雅發(fā)了信息，又趕上手機沒電，不清楚她在哪兒接站。
　　 “奶奶！”
　　 “媽！我們在這兒呢！”出口處，兒子一家三口招著手，大聲喊著，其樂融融的樣子。
　　 “媽，累了吧？”
　　 “媽，餓了吧？咱……”
　　 “既然我來了，那怕只住一天也不下飯館，更不點外賣。還是回家做飯吧?！?br />　　 “還沒說完呢，”嫻雅接著說，“媽，飯已經(jīng)準備好了，人都說上車餃子下車面，嘗嘗我搟的面條！”
　　 “還有爸爸做的羊肉臊子。”小虎自豪地挺了挺小胸脯，“奶奶，告訴你個小秘密，媽媽做的魚香肉絲啊，比奶奶做的爺爺做的姥姥姥爺做的爸爸做的幼兒園做的都好吃！”
　　 “真的？”
　　 “不相信？媽，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自打離開家我就下決心自立，要想自立啊，就得從做飯做家務開始……”
　　 “媽，活動中心有你倆的節(jié)目，既然來了，不誤上臺就行。等媽休息好了，兒子帶你去看大海。媽，突然進X城，一定是想小虎了吧？”開車的田磊呵呵笑著扭過頭，邊系安全帶邊問。
　　 “是啊，想大孫子了?！贝篪P親了親小虎的額頭，瞅了眼兒媳，“嫻雅，你倆，你倆，你倆……”
　　 “媽，”兒媳嫻雅嘻嘻笑著，調(diào)皮地沖大鳳眨巴了幾下眼睛，“要不然，你會來？不來看看，你放心？”
　　 大鳳心一顫，眼眶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