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波紋，細(xì)小的，在陽光或者昏暗里，
　　 依靠風(fēng)或者自身的晃動，被看見。
　　 為什么要去懷疑——那內(nèi)在，
　　 縱然有不失巨大的渦輪在旋轉(zhuǎn)，
　　 還有那些斷掉的葉片、魚腹中沒有被完全消化的牙齒……
　　 它們集體在淤泥里深陷，已不是一天兩天。
　　 ——摘自舊作《湖水》
　　
　　 一
　　 兩年過去，700多個日夜也不過是眨眼之間。時間的雙足仍浸泡在年嘉湖中，不時攪動起微瀾。你說我是一尾魚，在深水區(qū)，偶爾會游到水面上來，冒一個泡，再沉下去。對這種說法我表示認(rèn)同。如果你說的是一種憋悶感，我倒是要保留自己的看法。修辭的要義就是精準(zhǔn)。
　　 時間無疑是一個獨(dú)裁者，它的專制讓人類無計可施，唯有順從。
　　 在面對時間的時候，最可怕的敵人是遺忘。當(dāng)你坐下來回憶，倉庫里的留存卻十分有限，這個時候，你的本質(zhì)更接近于一個失敗的商人，你花費(fèi)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銀，結(jié)果換來了什么？是虛空，是曾經(jīng)夸下的海口，是夢想遭到碾壓后掉落下來的粉塵。有了這些還算是好的，這說明你的心里還有不曾熄滅的余燼，具有復(fù)燃的可能。正是這樣的可能構(gòu)成你未來的意義。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未來，大多數(shù)人的未來是模糊的、不確定的，甚至帶有很大的偶然性。當(dāng)我蜷縮在一把藤椅里，我的未來仿佛近在咫尺，就像一墻之隔的年嘉湖，在自己的靜美里裸露它龜背一樣的紋理。
　　 是的，我不再去想遙遠(yuǎn)的事情，那樣的狂歡更適合于內(nèi)心孤獨(dú)的人。我的孤獨(dú)正在遠(yuǎn)離我，它覺察到我的無趣遠(yuǎn)比它本身更可怕，這是我在找到自己之后回到的另一個真實(shí)。
　　 我不再問你是誰，也不再自問。萬物有權(quán)保留它的神秘，我保留我的疑問或許是一種美德。疑問有時如同磐石，在屬于它的答案還沒有浮出水面之前，它的存在才不被忽視。
　　
　　 二
　　 一個想證明自己得以存在的人注定會是艱難的。
　　 對此，年嘉湖諱莫如深，它的呼和吸里并不缺少微風(fēng)、陽光和鳥鳴，它的波紋雖然沒能比一場大火更舒展，但它從未放下與時間共存的念想。
　　 在湖堤上散步的人，似乎始終保持著他們給予這個人世的陌生感。我加入他們，加入那昏暗路燈下的漫游，這互不言語的場景如此熟悉，樹蔭加深著這種昏暗，為了讓漫游成群結(jié)隊(duì)，而又彼此疏離，看上去更像未來世界的幽靈。
　　 我從不否認(rèn)自己的盲目，盡管我享受過作為一個旁觀者所帶來的優(yōu)越感，而更多的跡象表明，我已經(jīng)深陷其中而不自知。年嘉湖以它虛擬的濤聲接納我，一如它慣有的沉默。
　　 有一種宿命論似乎一直歸結(jié)于生命的版圖。一座城市，譬如長沙，擁有眾多的湖：月湖，咸嘉湖，松雅湖，桃子湖，青竹湖，望月湖，還譬如此時此刻的年嘉湖。在這里，我不想再用諸如異鄉(xiāng)感這樣的陳詞濫調(diào)，如同我不想隱瞞由此而拓展的屬于一個人的水域，那里一定會有一顆沉溺的心。
　　 它一次次讓我預(yù)感到言說的危險，愈是平靜，愈無法消弭。我的沉默里沒有濤聲，它更像是一團(tuán)暗影，我經(jīng)?？吹阶约阂淮未巫叱鰜?，再從這個世界的亮光里一次次走進(jìn)去。
　　 若是在白天，我一定是你遇見的那個最陌生的人。
　　
　　 三
　　 不是我有意要隱藏什么。恰恰相反，在生活中我已經(jīng)學(xué)會減法。
　　 生活，這個永遠(yuǎn)處在當(dāng)下的詞從來就沒有被我們馴服過。我還是樂于提及它，憑良心說，這個無時無刻都形影相隨的對手偶爾也會展露出它柔軟的一面。它對我說——你的要求是如此之少。這正好也說明它的有限。一個人要想活得轟轟烈烈固然難，而要真正活到波瀾不驚也絕非易事。我必須愛它，不是因?yàn)樗鼤ξ以S諾什么。
　　 在湖心小島的三孔橋上，我有時會忘記自己。有一種流逝看上去像是從未流逝，時間和容顏更像是一種道具。還有一種流逝會讓你一無所知，你雖懷揣好奇之心，卻身心乏力，仿佛被無數(shù)的水蔓糾纏。三孔橋，三張半開的嘴，從未合攏，年嘉湖喂之以湖水的清涼、泥沙的沉積、魚蝦的成群結(jié)隊(duì)，它的胃仍然是空的?；蛟S它沒有胃，甚至連用來咀嚼的牙齒都沒有，屬于它的一切只是懸而未決，這沒有什么不好。
　　 我在這里也只是想站一會，聽聽風(fēng)聲，像一株香樟或者水柳，在撲面而來的腥味里甩動渾身的枝葉。好在我的腳下沒有根，亦不會有被扯斷的疼痛。浮著，一直浮著，當(dāng)浮著已成為一種習(xí)慣，也沒有什么不好，仿佛你的根不只是長在腳下，而是遍身都是，無論飄到哪里，你都是安然的，不被人關(guān)注，因?yàn)闆]有誰的目光能長久地留駐，而你又能隨時隨地停下來，時空流轉(zhuǎn)，你還是你。這種萬變中的不變正被越來越多的人所仿效。啊，世界，你不一定非要給我一個感到疼痛的理由。
　　
　　 四
　　 減掉吧，那不屬于我的。當(dāng)這個世界已徹底陷入瘋狂，我已經(jīng)撤退，我只要那無名高地，我只堅(jiān)守這最后的防線。
　　 在年嘉湖畔，我堅(jiān)守的只是一個很小的角落。秋天去了又回，掛破了嘴唇的風(fēng)的冷笑又開始從六樓窗口處的檐角傳來，常青樹像是在水里嘩啦啦地漂洗自己的葉子，旁邊的湖水也開始搖曳它的清冷。我站在這里，如此近，我和它們只是隔著一堵圍墻、一扇門。這彼此對望的時刻并不少見，雖不能讀懂什么。就好比我不能用自己的輕淺來讀懂你的幽深。
　　 更多的時候，我活在自己的想象里，減不掉的時間我可以讓它靜止，再仄逼的空間我也有辦法讓它自行打開，我只要一條密徑，讓我去遭遇這無聲世界里的玄妙，那里有類似于小時候吃到夾心糖果般的驚喜。橙黃色的陽光一如既往地溫和，照著坍塌過后的廢墟，葡萄園在擴(kuò)張著它的領(lǐng)地，有時候，它睜開的無數(shù)只眼睛被露水擦拭得格外清澈、瑩亮。就在那不遠(yuǎn)處，我的湖如同明鏡，任意一個走近的人都會遇見自己。我所有的想法都與它有關(guān)：平面，橢圓形，液態(tài)。除此之外，那些虛擬的影像并不能說明什么。
　　 更多的時候，我需要打量自己，像站在某個街口，不動聲色地打量一個迎面走來的陌生人——那個被生活包裹著的行色匆忙的自己。這樣的打量有刻骨銘心的體認(rèn)，也有置身事外的從容。我站在那里，如此近，就像我和年嘉湖，我與我之間隔著一堵圍墻、一扇門。
　　
　　 五
　　 我總是錯過無數(shù)個清晨，那是露水、薄霧、鳥鳴、狗吠、吱吱呀呀開啟的木門聲所不斷重復(fù)的。
　　 可這是年嘉湖畔，年嘉湖畔的清晨屬于間歇性的音響和晨練。我偶爾會站在窗臺邊，推開印有暗花的玻璃門，我所看到的仍然是年嘉湖的平靜。對于新的一天，我和它的表情總是如此相似。它微微泛起的波紋就如同一個老者臉上的皺褶。
　　 我也將老去，這仿佛觸手可及的面容并不讓我感到為人的緊迫，我只是羞于談及年輕的心，它仍然偏執(zhí)，充滿好奇，明明知曉現(xiàn)實(shí)的殘酷還保持著對夢想的追尋。就如同大多數(shù)時候我并不知道何謂具體的希望，卻要在不斷的失望中抱緊它，或許我抱緊的只是一個繼續(xù)有意思地生活下去的理由。這當(dāng)然很重要。起伏跌宕也好，風(fēng)光無限也罷，并不意味著我可以去輕視死水中的微瀾。“我的生活”——人人都會這樣說，無論是好的不好的都各有所屬。
　　 從清晨到清晨，也不過只是一些波紋，輕輕地漾動，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幾十年就這樣過去了。對于這個世界而言，你無限夸大過的輝煌都會歸于沉寂，如同熄滅的灰燼，如同石頭曾經(jīng)濺起的水花。歲月讓人承載的，總是不多不少，也無論長和短，正好是整整一生。
　　 當(dāng)我還能言說，還能看到陽光從眼前的枝葉間照射下來，就如同我還能看到永恒在某個瞬間停駐，不一定非要留住這樣的時刻，因?yàn)樗€會再現(xiàn)，還會被更多的人所看到。
　　 眼前的陽光就如同時間的笑臉，那樣通透，一望無邊。我總是在往深里浸泡，因而無法看到時間的水面。
　　
　　 六
　　 若是在盛夏的正午，盈耳的蟬鳴會構(gòu)成臆想中的另一座水域，水聲嘈雜，仿佛從玻璃幕墻外面的高空傾泄而下，仿佛執(zhí)意要讓我看到陽光和水密不可分的樣子。
　　 可我更喜歡在夜深人靜時關(guān)掉室內(nèi)所有的燈光，一個人坐在陽臺上冥想。這個時候，我就像是一小塊黑暗，我的冥想總是在某些遙遠(yuǎn)的去處四下游蕩，像出走的魂魄，比此刻的我更黑更暗。我一定是想攫取什么，或許是為了某個可有可無的念頭而進(jìn)入那無障無礙之地。
　　 不同的時間似乎有著不同的流速，這讓我保持警覺。波普化與日常的關(guān)系已愈加密切，各種混搭正在以泛濫的面貌出現(xiàn)。當(dāng)然，對于一成不變的事物需要耐心，對于漸變也同樣如此，有時堅(jiān)守的力量可能更容易打動我。因?yàn)橹獣云溟g的艱難，也只有通過這樣的力量我才會看到時間也會像人一樣體驗(yàn)到某種沮喪，它改變的或許只是形體，很顯然，這種停留于表象的改變有違它的初衷。這個世界什么都可以變，什么都必須變，唯有時間，它要讓自身的不變成為永恒。
　　 變，也可以成為永恒，這是時間所沒有想到的。如果細(xì)究，這里面肯定還有值得去深思的東西。
　　 當(dāng)變成為一種慣性又是可怕的。這就是我為什么要保持警覺的因由。還好，年嘉湖畔的此消彼長只是一些映在水中的倒影，水波一蕩漾，它們就變形，就搖搖欲墜。
　　
　　 七
　　 我不知道還有誰能夠讀懂年嘉湖的哀傷。這就好比我并不懂得在某個時候?yàn)槭裁磿蝗桓械矫糟．?dāng)我在湖邊的長椅上坐下來，落日的余暉或許能詮釋這種哀傷。無論我能看到多遠(yuǎn)，無論我有多么堅(jiān)定，我的目光從未撫平過那些微瀾。為此，我經(jīng)常問自己：“你到底有著怎樣的內(nèi)在？”
　　 我無法回答，或許是因?yàn)槿魏我环N回答都會存在不能自圓其說的缺失。誰又能說得清呢？就如同我已習(xí)慣于將微瀾歸于風(fēng)的吹拂而忽略了自身的晃蕩。而事實(shí)上，表象和內(nèi)在是不能分割的，它們是與正義無關(guān)的合謀者。我想，無論我如何努力，這種將對現(xiàn)實(shí)世界的訴求隱喻或依附于某一事物的想法注定會無效。
　　 “不要輕易相信所見?！鳖愃七@種悲觀的論調(diào)僅憑眼睛是無法得出的。當(dāng)我的內(nèi)心不能自得其樂的時候，痛苦就會毫不猶豫地占有我，好在我能夠忍受，并為這種忍受的極限有一個不失審慎的考量。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不被預(yù)測的火山擁有足夠的發(fā)言權(quán)，但它不能，因?yàn)檫@樣的發(fā)言意味著災(zāi)難。
　　 無數(shù)次欺騙過自己的人，是因?yàn)椴桓胰ハ嘈牛麄兪菫跬邪顖?jiān)定的守護(hù)者，是理性人群的前身。每當(dāng)我念及這些，就感到一陣陣心酸。
　　
　　 八
　　 不僅如此。在同一個世界，屬于人的各自的世界又是如此不同，不能融合，只有偶爾的交織，然后又各自散開。這說明人與人的關(guān)系，不如水滴與水滴的關(guān)系。這樣的結(jié)果直接指向的正是孤獨(dú)，不管內(nèi)心的呼喚看上去有多么迫切，孤獨(dú)總是在以堤岸的方式積攢只屬于自己的水滴，然后壘砌成也只屬于自己的湖。
　　 太多的枯枝敗葉懶于梳理，太多的淤泥和草蔓正在沉積，為了讓我看上去依然不失清澈。
　　 沒有人想過要為自己預(yù)留一個出口。幾年前，我親眼看見過年嘉湖被抽干的樣子，盡管如此徹底的裸露并沒有超出我的想象，我還是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興奮，直到它再一次被拖著長管的抽水機(jī)所灌滿。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無法抽干自己，除我之外的其他人也不能。這足以說明孤獨(dú)會繼續(xù)與孤獨(dú)為伴。我和你，就如同年嘉湖和望月湖，一個在河?xùn)|，一個在河西，雖然屬于同一座城市，近在咫尺，卻不曾謀面，也不會流到一起。
　　 是我將自己抱得太緊？是的。當(dāng)秋天越來越深，這個世界所釋放的寒意只會越來越冷，抱緊自己就意味著抵御外來寒意的入侵，也意味著拒絕外來可能的溫暖。一個孤獨(dú)的人，不會因?yàn)闇嘏庖?，只會因?yàn)閺毓侵Ьo牙關(guān)。這就是為什么，我明明在這里，卻不被除我之外的人所看見，或者換句話說，他們即使看見了，也無異于熟視無睹。
　　
　　 九
　　 我想是的，這應(yīng)該就是生命的一種常態(tài)。當(dāng)我鐘情于這樣的漫步，是年嘉湖讓我得到某種程度的緩解。
　　 保持疼痛是多么不易。如果你足夠警醒，有一顆嫉惡如仇的心，當(dāng)然，還要經(jīng)受得住長年累月那不為人知的陰影的困擾，你的疼痛才會無處不在。終有一日，你的理性會強(qiáng)大到戰(zhàn)勝這一切，疼痛會因之變得麻木，漸漸地，脫離你的肉體，你將不再感到疼痛。殊不知，這正是我所悲哀的。更多的時候，悲哀比疼痛更讓人難以忍受。
　　 我痛恨自己，又不能遺棄，而理性是鎮(zhèn)靜劑，迫使我無數(shù)次投奔它。“來吧，”它對我說，“不要猶豫。我?guī)氵h(yuǎn)離你的敵人?！?br />　　 我的敵人？是的，它又接著說，“你的敵人不是別人?！?br />　　 這正是讓我感到矛盾和迷惘的真實(shí)原因。所謂的理性只不過是為了再現(xiàn)一個龐大的倉庫，它要我將那些刀槍箭弩封存起來，遠(yuǎn)離那些不合時宜的沖動，讓它們堆砌、銹蝕，斂盡寒光。
　　 當(dāng)明白這些的時候，我已平靜如水。我不再去問“為什么”，所有的答案已墜入湖底，不堪打撈。
　　
　　 十
　　 只剩下這微瀾。淡藍(lán)色，在日復(fù)一日的晃動中，成為深藍(lán)、淺紫、青紫，直到瘀黑，如同死去很久的血。
　　 天空和大地并沒有放棄，塵埃、落葉、清風(fēng)、陽光、雨露、雪霜、月華還有那不離不棄的蟲鳴，它們堅(jiān)信那試圖喚醒的，不只是偶然中的必然。對此，經(jīng)過的時間總是含笑不語。
　　 除了“更深的呼吸”，除了那不再擴(kuò)張的堤岸，我只擁有這些，這不斷重復(fù)的波紋，已使不出任何花招。
　　 當(dāng)我把自己整個地交付出去，我知道這僅有的悲哀也將遠(yuǎn)離我。
　　 春天很快就會再來，柳樹會發(fā)芽，山茶花會率先盛開，池杉也將又一次挺直自己的腰桿。這些我都會看見并且記住，還有你們匆忙走過卻來不及帶走的倒影，我都會保留。我的體內(nèi)積攢了太多的墨水，卻寫不出一封信。多年之后，我會擁有自己的地址，所有寄來的信件將會“查無此人”。這樣的臆想可能更接近年嘉湖的本質(zhì)，它不說，我也懂得。
　　 我也不說。這個灰蒙蒙的冬天所推遲的，迫于那些謀求溫暖的心，必將提前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