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老何(短篇小說)
一
還沒入伏天,魯南大地就熱得像個蒸籠一樣。人即使站在陰涼地也能被蒸出汗。
南山上的栗子樹都無精打采地低垂著曬蔫了的葉子。在驕陽的照耀下,山腳下的水庫如同一面明晃晃的鏡子,映襯著藍天、白云還有山峰的影子。在水庫的西面,倏忽,一個黑點突破水面,一圈圈漣漪朝周圍擴散。黑點在朝岸邊游動,緊接著,黑點兒冒出水面,站成了一條粗線……一簇白花花的肉在太陽底下曬了曬,旋即被黃T恤和藍短褲給套進去了。只見,一頂斗篷在快速地移動。緊接著,人影便掩沒在了山林雜草叢里。
老何走到栗子林里的草屋前,拿起掛在樹杈上的墨綠色水壺仰起脖子就往嘴里倒。脖子和前胸洇濕了一大片,不知是汗水還是水壺里濺出的水。老何順手拿起一條破了邊的毛巾擦了擦,自語道:“這狗肏的鬼天氣,不熱死人不算完哪!”
一只公雞正咕咕地圍著一只母雞打轉,老何看著眼煩,過去一腳踢去,卻踢了個空,公雞和母雞都撲棱著翅子跑遠了。老何又罵道:“這狗肏的公雞,過幾天老子就剁了你,讓你再蹦跶幾天!”
天熱,老何的心情也燥熱。老何抬頭看看天,覺得不幾日就要來大雨。在下河灣的新房子眼看就要上梁了,包工頭老趙卻“二陽”了,發(fā)燒咳嗽不能動。老何說:“那選的大吉的日子不就錯過去了嗎?”老趙卻說:“不打緊,吉日子多著呢。耽誤不了?!?br />
老何罵道:“狗日的,扣你們工錢!”
“扣個毬毛啊,工錢這都是最低的啦,十里八鄉(xiāng),你打聽打聽,有這么賤的嗎?”
“反正別誤了老子的吉時!”
老何為了蓋房子真是磕了家底了。原先鎮(zhèn)里進行危房改造,老何的破房子被拆了,鎮(zhèn)里只給蓋了三間瓦房,還有兩間空著。老何便想把空著的補齊,再好好裝修一下,把房子捯飭得像個樣子,那樣,柳芳才能安心地跟他。
老何本來是打算打一輩子光棍的。只因為前幾日參加本村沒出五服五叔的喪禮,喝多了酒說錯了話,被五叔家的幾個兒子抬著扔出了院子。老何覺得憋屈,只得回山上拿著斧頭朝著栗子樹亂砍一通。上山放牛的貴子叔就說他:“乃文啊,光棍子的日子不好過,還是趕緊找個媳婦吧,年齡大點不要緊,帶娃的也不要緊,反正得有個暖被窩的,萬一再給你生個帶把的,死了也能有個頂‘老盆’的!”
老何說:“現在哪有媳婦愿意跟俺,都是現點現的!”
貴子叔又說:“乃文,你嬸子她侄女就是現成的!”
老何問:“哪個莊的?”
“二十里外的汪家溝的?!?br />
“多大了,有娃吧?”
“比你小個四五歲,帶個女娃,就是腿腳不便,小兒麻痹癥造成的!”
“俺再考慮考慮的。”
老何晚上躺在栗子林里的吊床上晃悠悠地看著樹梢上的彎月發(fā)呆,“女人”兩個字倏忽鉆到了他的內心深處,他不禁哆嗦了一下。心底開始起了波瀾。許多年前,他曾經和一個叫春蓮的女人熱戀過。那時,他大學沒考上,在夜市擺攤賣書。春蓮在隔壁,賣小飾品。其實,按算命的說,老何是有機會上大學的,但是,天公不作美,老何復讀了兩年還是不行。關鍵是他數學不行,英語也白搭。他想當作家,天天寫詩,把自己陶醉在文學的天地里。可是投出去一百多首詩,卻都石沉大海,沒了回音。老何就瘋狂地讀書,然后接著寫。為了活計,就到書市批發(fā)書在夜市上賣。正好一邊看書,一邊賣書,兩不誤。
春蓮也愛看書,像小燕子一樣時不時飛落在他身旁。一來二去倆人投了脾氣,便漸漸生了情愫。春蓮愛看愛情小說,老何愛寫愛情詩。在午夜的街上,常能聽見老何深情地朗誦自己寫給春蓮的愛情詩,春蓮則會小鳥依人地倚在他的肩頭。老何念道:
當綠波蕩起漣漪
你的笑容便一圈一圈
蕩入我思念的河里
當春風拂面吹起
那翠柳兒已搖曳出
你婀娜的身姿……
后來,老何曾經在夢里吟誦過這首詩。但是,從那以后,老何就再也沒寫過愛情詩。
就當老何初嘗了做男人的滋味后,便認定春蓮就是自己的女人了。春蓮的柔情蜜意讓他對生活、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憧憬和向往。然而,在一個明媚的清晨,春蓮不辭而別了。只留下了一封短短的分手信。信里說,她不愛他了,讓他另尋新人,讓他不要記恨她。老何幾乎瘋掉了,找遍了縣城的犄角旮旯,就差掘地三尺了,可連春蓮的人影也沒見。最后,老何暴瘦了二十斤,得了一場大病。不久后便回到了村里,把自個封閉在屋子里,也不和人說話,也不打交道。就那樣過了兩三年才從陰影里走出來。但是,從那以后便不找媳婦了,媒人介紹了不少,都被他給拒之門外了……
老何現在想起來也不傷心了。都快年過百半的人了,活一天瀟灑一天。其實,老何今年才四十六歲,但是,頭發(fā)都白了大半,臉上起了不少褶子,看上去像個快六十歲的小老頭。所以,村里人都叫他老何,長輩們還是叫他乃文。其實,很多人都忘記了他的真名。
二
芒種過后,下了一場大雨。南山和栗子林像剛出浴的婦人,顯得明澈誘人。山腳下的水庫里多了一對野鴨子,在湖面上戲謔。老何走在岸堤上,往野鴨子的方向扔了一個小石子,嚇得兩只野鴨子都鉆入了水底。老何曾是搞文學的,便對著湖面高聲誦道:“落霞與野鴨齊藏,夏水共南山一色!”然后揚長而去。
老何那天先理了發(fā),打了發(fā)膠。又回山上洗了兩遍澡,打了三遍沐浴露,才換上新買的格子衫和咖啡色休閑褲。鏡子里的他煥然一新,他照著鏡子發(fā)了五分鐘的呆。覺得不是老何,是乃文,又好像不是乃文。他有些恍惚了。當手機響起來的時候,他才從鏡子里走出來。是山下貴子嬸的電話,他知道是汪家溝的那個女人來了。他有些興奮,也有些木然。心里刻畫著女人的樣貌,竟然又想到了春蓮……
當老何晃悠悠地走進貴子叔院子的時候,大石榴樹下閃出兩張笑臉。一張是老何熟悉的,一張是老何不熟悉的。只聽見從熟悉的臉上發(fā)來了了聲音:“乃文來了,快到這邊坐!”
乃文叫了一聲嬸子,便坐到旁邊的小馬扎上了。
“乃文,今天,咱們把話都說開了,能成是你們的緣分,不成也算多認識個熟人。”
乃文偷偷瞄了幾眼那個女人,那個女人臉蛋還算干凈,大眼睛、長眉毛,看著就挺精的。那個女人也不害羞,直愣愣地看著老何,反而倒弄得老何有點羞赧了。畢竟二三十年沒這樣看過女人了。乃文瞅著貴子嬸喃喃道:“嬸子,俺聽您的,您給介紹的應該沒錯!”
“柳芳,你和乃文好好拉拉,別拿著勁,乃文人不錯的!我先去菜園子里摘點菜,你們進屋里聊?!?br />
貴子嬸挎著個提籃出去了。院子里的空氣凝固了一二分鐘,還是柳芳先開的口。
“俺的情況恁都知道了不?俺,俺有殘疾——還有個上高中的丫頭,俺男人早些年出車禍死了,俺公婆也早就沒了……”
老何一直點頭,像是在聽,又不像。臉上始終掛著微微的笑。柳芳像是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要的說的話一氣都說完了。老何笑呵呵地說:“只要恁能相中俺,俺怎么都行。”
“乃文,俺一個女人拉扯一個孩子不易,就是,我的意思,咱倆要是成了,俺有兩個要求,一是對俺好,也得對俺丫頭好!”
老何使勁地點頭:“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讓俺生呢,俺都這個年齡了,身體也不是很好,俺也不想生了,這個恁能同意不?”
老何用手搓了一下鼻尖,咽了口唾沫說:“能生更好,不能生有個現成的閨女就知足了?!?br />
柳芳攏了攏頭發(fā),一股木瓜香味的洗發(fā)水味道散發(fā)出來。從老何的鼻腔竄入到了心里。老何心里有些發(fā)癢。他的眼睛開始不由自主地往眼前的這個女人的胸部窺去。柳芳似乎察覺到了,臉上有些泛紅。老何心想,雖然走路腿腳不靈便,但是,臉蛋還挺中看,皮膚也白,要是能生就更好了……
柳芳又說:“二是,恁得有個新房子,那老土坯房子肯定不行,俺也不要求住什么多高檔精美的房子,至少要蓋五間大瓦房,簡單地裝修裝修,選個吉日把俺迎娶過門就行!”
老何還是笑呵呵地答應著。不過,心里卻打起鼓來,想想現在蓋五間大瓦房也得十多萬塊錢哪!自個這些年就守著個栗子林和兩畝山地,攢了幾萬塊錢,想著百年后給自個賣棺材出殯用的,這回可得咋辦呢?老何心里想,先應承下來再說,反正車到山前必有路。
倆人就這樣達成了共識,敲定了關系。中午貴子嬸要留吃飯,柳芳說晌午回家還要喂豬,就先走了。老何看著柳芳騎上電動車走遠了,才對貴子嬸說:“這個女人也行,就是讓俺蓋新屋,俺卻有點犯難!”
“村里有危房改造的名額,你找大林去訛訛要一個名額,恁家老房子也符合條件,還愁個屁嘛!”
老何在貴子嬸家吃了兩個煎餅后便悠個哉悠個哉地回到了南山栗子林。
老何再看栗子林,栗子林好像陌生了。自己住了十多年的草屋看上去挺別扭的。他在想自己這十幾年是怎么熬下來的。想想,自個是該有個新房子了。他晚上做了夢,夢見了兩個女人,一個女人掉進了水庫里,掙扎著淹沒了腦袋;另一個女人光著身子在院子里洗澡,兩個奶子在月光下幽幽發(fā)亮。他禁不住遺精了……
在他們確立了關系后,柳芳曾經上過兩次山。老何也曾經好幾次去柳芳家?guī)退碌馗苫睢?br />
第二次上山,柳芳便住下了。三間小草屋被收拾得干干凈凈,被褥都是換洗過的。這么多年,老何終于吃上了女人炒的菜,穿上女人洗的衣服。他哼著小曲半躺在吊床上看著自己的女人忙活的樣子,心里很是愜意。他想作詩一首,可是卻怎么想不出開頭。他寫的那首愛情詩的句子又在他的潛意識里冒出來,他又想起了春蓮。其實,春蓮沒有背叛他,只是當年春蓮的爹得了重癥,弟弟、妹妹又要交學費,她才被媒婆說給了隔壁村的一個做生豬生意的男人。那個男人有錢,出錢給她爹治病,出錢給她弟弟、妹妹交學費……
這些老何到現在也不知道。春蓮偷偷地看過他,也曾在無數的黑夜里暗自哭泣,不知濕了多少毛巾。
老何又一次做了回男人。事后,柳芳裸著花白的身子躺在老何的懷里,臉上洋溢著性愛后的光澤,嬌羞地如同剛入洞房的新娘子。老何用手摩挲著柳芳的肩膀,感覺像是做夢一樣。柳芳說:“乃文,現在俺已經是你的女人了,恁今后得好好疼俺,俺想再要個結婚戒指和項鏈!”
老何正沉醉在幸福里,自然是滿口應諾。
三
補齊的兩間新房子“封頂大吉”那天,老何請來了貴子叔還有本家的一個關系較好的二哥,當然,柳芳早就來幫著料理了幾天。柳芳儼然女主人一般,行使起了女主人的權利,里里外外都由她說了算。她炒了一大桌子菜,老何請他們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飯。老何喝多了,瘦削的臉上泛起了紅暈,眼神有些迷離。還要喝,被貴子叔給攔住了。老何拿著筷子敲著盤子罵道:“他奶奶的老天爺不公啊,我何乃文也算是個‘才子’,他們都算個毬啊,咱們村里那誰,當年我是啥,哈哈,我現在也很好,有新房子、有新媳婦嘍……”
老何說著就一頭趴在桌子上睡覺了。眾人們將他合力抬到床上去才散去。第二天日上三竿,老何才睡醒起床。柳芳早就熬了小米粥、煮了雞蛋。老何對著他的女人說:“媳婦,你做的飯真好吃!”
柳芳笑著說:“俺的好多著呢,以后你會慢慢體會到的?!?br />
老何說:“恁還有啥好?說說俺聽聽!”
“說出來就不好了,您就?等著吧!
老何吃完飯抹了一把嘴,便從后面抱住了他的女人。女人想掙脫卻沒有掙脫掉。老何說:“媳婦,俺想再體驗一下恁的好!”說著便抱起女人朝里屋走去。柳芳著急地說:“大門還沒關呢,關大門去!”
“這個時候沒人來咱們家!”
……
老何有了女人,便覺得生活有了意思。之前一個人逍遙自在,現在得負起男人養(yǎng)家糊口的責任了。便把栗子林旁邊的十幾棵老楊樹給賣了,買了一群小羊羔子,散養(yǎng)在栗子林里,又買了幾十只小鴨子放養(yǎng)在山下的水庫里。老何想掙錢,他突然發(fā)現錢是個好東西。想到自己的女人,渾身就有了氣力。除了放羊和放鴨子外,還跟著貴子嬸學會了編柳筐兒,一天下來也能掙個五六十塊錢。
老何和柳芳睡了兩次覺后便去縣里的民政局登了記。又找東莊的算命先生查了日子,說是臘月初八是好日子,說這天辦婚禮最吉利了,能白頭偕老。老何就掰著手指頭數算日子,他要算算秋季栗子下來了能賣多少錢,羊羔子長大了能賣多少錢,鴨子每天下的蛋能賣多少錢,賣了錢該置辦哪些東西。老何把要買的東西都記在本子上,時不時地翻看。柳芳見他把購買“三金”的事項列在了第一位,就說:“乃文,‘三金’就不買了,能省就省點,俺當時和你談的時候只是試探試探的,現在俺知道恁的真心了,那些虛頭巴腦的就不弄了!”
老何說:“那哪成呢,俺就是砸鍋賣鐵也得給你買,不買不成!”
“說不買就不買了,咱把日子過好了比啥都強!”
老何眼珠子轉了轉,狡黠地問:“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以后可別埋怨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