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大地上的儀式感(散文)
儀式感是什么?按照人們時下的理解,它應是甲乙雙方,經(jīng)濟合作達成后的簽字握手;是善男信女愛情長跑后的海誓山盟;是在兒孫簇擁下,垂垂暮者留在燭光里的一滴淚花……我卻以為,真正能攪動人心的儀式感,是潛藏于歲月皺摺中的一份驚奇,是生活流年里的一個回眸,是見證大地,給人類以濡養(yǎng)的那一個個瞬間……
一
打開記憶的屏幕,點擊儀式感,我發(fā)現(xiàn):那些紛至沓來的詞條,和那些與之相關的往事,都和大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人類同大地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互為依存,和諧共生,浩浩人類需要大地的滋養(yǎng),迢迢大地因人類而錦繡!因而,在大地上的一切活動,都具有特定的意義。而最有意義的,莫過于堪與時間并駕齊驅的稼穡農事,被賦予了神圣的儀式感。在我的眼中,最盛大的儀式是夏天的開始,最有內涵的儀式莫過于麥收,我能從中感受到一種天人合一的力量!
小時候眼中的夏季,那宏大的儀式感幾乎勝過春節(jié)。經(jīng)過了一個冬眠和春天的洗禮,沉睡的大地終于從漫長的歇息中復蘇了!踩在松軟的土地上,我聞到了來自地下的一種特有的氣息,這種氣息一直向外發(fā)散著。仿佛來自巨人的能量,它已在蓄勢待發(fā),它在靜待時機——它,在等什么呢?
轟隆隆隆,幾聲來自天宇的響雷,這是給大地吹響的號角。在驚雷過后的一場喜雨,為盛大儀式的舉行準備了奠基禮。來自生產隊的一匹棗紅馬,嘶嘶鳴叫著踏上土地。它身后的鐵犁將土地犁開的那一刻,宏大的儀式感就產生了。棗紅馬的嘶鳴,如同一個信號,村里所有的馬、騾、牛、驢都加入到向土地進軍的行列。
被雨水浸透的土地,順從地接受著鐵犁的梳理,大地上氤氳著泥土的芳香。這香氣,撩撥得人們心花怒放,喜笑顏開……我看到,在人們的笑臉上,有著比春節(jié)還要豐富的內涵。在一粒粒種子播下的那一刻,人們的臉上,已如朵朵綻開的花朵。我知道了農民何以把土地當做命根子,他們把這份儀式感已深深地植入了心中……
“天地氣交,萬物華實”的夏天,就在轟轟烈烈的儀式中開始了!
驚雷響過,母親的小菜園也開始了忙碌。小菜園坐落在前院。父親用劈開的竹片,圍起來兩百平米的地方,夏日來臨前精耕細作,把土地細翻了幾遍。撿去碎石瓦塊,把肥料摻入土中,拌勻,平整,做畦,一切停當,驚雷催促著雨也到了。在小菜園中,早已播種的一期韭菜已經(jīng)在綠汪汪地涂抹,渲染著菜園的底色。我甚為驚奇,上前看著它,刀叢劍樹般地直立著,不禁用手去撫摸它——它怎么走在了別的蔬菜的前面呢?是因了這副刺向蒼天的模樣?我的小腦袋里,曾經(jīng)有過問號。或是像急性子一樣,急于展示自己的身姿,還有美味嗎?我的口齒里還留有昨日母親做的韭菜盒子的香味……
母親正在菜畦里開溝下種。她半弓著身體,手在前端有節(jié)奏的撒著種子,后邊用腳踩實。她專注,一如她在衲鞋底。那些種子間的距離,就像鞋底的針腳那么勻稱;她虔誠,仿佛在履行對上天的承諾:種下今天的希望,收獲多彩的明天!從那一刻,一份神秘的儀式感,也在我的心田播下……
二
故鄉(xiāng)夏季的儀式感,也源于蟬的第一聲鳴叫,像樂團里的首席樂師。它的序曲過后,如山呼海嘯般的聲浪驟然而至。一種盛大的群禪合鳴,在故鄉(xiāng)的上空回蕩……在蟬的引領下,那一棟棟茅屋草舍的院落里,傳來萬籟的合奏:豬、牛、羊,雞、鴨、鵝,連水塘里的青蛙都加入到合唱里。極盡渲染,把一個嫣然而至的夏天,烘托得何其盛大輝煌!
中午,村頭的老槐樹下,開始聚集興高采烈的人們。有參與夏日的儀式的叔伯們,還在歡呼雀躍的我輩孩童。那盛大的儀式感,還在我們內心蕩漾,在樹下品味著一份多彩的愉悅。
下午,在金勝哥的帶領下,我們去了村北的小河。這是我第一次親臨夏季的儀式。往年,因為年紀小,母親一直沒有放手。已經(jīng)七歲的我,母親沒再阻攔。只是留下百般叮嚀,千般囑托。她也許期盼著,我能及早投身大自然的懷抱。
小河像個溫婉的少女,平靜地流淌著,嫻淑可人。一下水,卻有一股涼氣侵入肌骨。天地都已張開火熱的胸膛,可是小河,怎會如此冷郁?我跟著金勝哥,在水中蜷縮著身子,玩了一會兒,慢慢才感到身體開始適應,涼意漸漸消退——原來和水的相處,也要有個過程哩!
我下了水,但沒有金勝哥的水性,只在河邊打著水刨,追逐著小魚,水上漂……腳下突然踩到一塊石頭,險些摔倒。噴濺起的水花嗆在嘴里,第一次品嘗到那帶著土腥的味道。
我在夏天的儀式中徜徉著,沉浸在無與倫比的快樂中……
到了工廠參加工作,這些年,故鄉(xiāng)的聲音漸行漸遠。那些潛藏的夏日儀式感,卻定格在早年的記憶里。年事漸高,變得慵懶惰志,疏少走動。有關故鄉(xiāng)的音信更是少之又少。最近聽人說起,故鄉(xiāng)變化很大,內心里便有了一絲沖動。去年,夏季開始,恰巧普降了一場“知時節(jié)”的好雨。我知道這對于莊戶人家來說,是天大的喜事。于是下定決心回鄉(xiāng)看看,去體味那個現(xiàn)代版的儀式感。雖然我的內心早有了準備,然而回到故鄉(xiāng),還是讓我的心靈受到了震撼。
依然是村北的大地上,開闊濕潤的土地上,已看不到人海馬嘶的場景。地里,幾臺播種機在突突地奔跑,機后的土地上,騰起了一片片細浪,把泥土中的芳香,彌散到四面八方……真是變了模樣!像李白詩中的朝辭白帝,千里江陵那種飛逝的轉變,把昔日的面朝黃土,背向蒼天的那些儀式,收藏在時光的深處。
三
過了夏日的大門,就要進入麥收的季節(jié)。我喜歡麥收的儀式感,它比秋收來的猛烈,集中,像戰(zhàn)場上的短促出擊。
喜歡麥收,是因為它像大海中航行的燈塔,曾經(jīng)給我們困窘的生活里注入了希望。小時候,對青黃不接的日子有著深深的感觸,正是麥收前一段難熬的時光,隊里分配的那點口糧,在入夏后就差不多告罄,接下來的日子就是糠和菜的混合。菜是田里的野菜,每至初夏時節(jié),那田野里剛冒出的各種野菜,早早地進入了一個個半饑半飽的肚腹中,而那些拔節(jié)而長,未到成熟的小麥就變成了人們心中熱盼的目標。在田里的麥苗開始泛黃的那刻起,我就時常站在地頭,朝著慢慢變色的麥田張望,味覺里涌出白面饅頭的味道,心里背負著沉甸甸的期望,孩童的世界里平添了幾分焦灼。此時的大地卻變得更加慢條斯理,它駕馭著微風,仍舊漫不經(jīng)心地梳理著沉甸甸的麥穗,聽得見一片沙沙之聲。
終于,漫長的等待有了結果,一個天晴氣朗的早上,社員們集中在麥田的地頭。站成了一排,仿佛出征的戰(zhàn)士,靜候著一個莊嚴的時刻,儀式感在生產隊長的一聲令下,便產生了。這位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從一個麥穗上揪下了幾粒,放在嘴里一嚼,便試出了成色。他興奮地大手一揮——開始!聽到號令的人們開始了行動。多日的期盼終到眼前,多日力量的聚集,找到了釋放的契機——這力量驅使他們個個奮勇爭先!生產隊長到底是身強力壯,經(jīng)驗豐富,但見他躬身攏過一綹,朝腳上輕磕一下,隨即第二綹,不一會兒就把大隊甩在后邊。
我被眼前的儀式感所震撼!這個近乎原始的麥收流程,盡管以后有了多次演變——鐮刀,機械收割,但這個儀式,卻根植在了我的心空。
與此同時,打麥場上也開始了繁忙的運轉:運輸,脫粒,晾曬,收儲。它的功能,就注定了它的繁忙,瑣碎,卻是更關鍵的一環(huán)。地里的麥子運至場上,要用鍘刀切下麥穗,攤開晾曬場上。待其稍干,再用碌碌滾動碾壓,最后拾走麥秸,才余下黃橙橙,飽滿的麥粒。再經(jīng)晾干,揚其雜質,收藏入庫……
四
麥收時候的儀式感,給我的絕不僅僅是視覺上的沖擊,還有著舌尖上那甜美的感受。
幾天時間,大地上的金黃,被社員們卷席般收拾到場中。地里,尚有匆忙遺漏的麥穗。隊長便號召各家去撿,做到顆粒歸倉,也不枉大地半年多辛苦的孕育,付出。這本是麥收儀式感中的小插曲,卻是那么和諧,動聽。
我和母親在已是空曠的麥田里脧巡著,像打掃戰(zhàn)場,果然有著欣喜的收獲。剛剛七歲的我只顧新奇地看著田野上往來穿行、貓腰撿拾的人群,我看到了一張張欣喜的臉。身旁不停俯身撿穗的母親,在他的腋下也有一小捆金黃的麥穗。突然,我覺得自己該干點兒什么。便跟著的母親一樣,把搜尋的目光從人群中落在大地上。不一會兒,一株碩大的麥穗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欣喜若狂地緊跑兩步,一下把麥穗攥在手里,看著它一身的飽滿,金芒四射,內心里樂開了花。
回到家,母親把撿來的兩大捆麥穗,晾曬日光下。一個時辰后,她把晾干的麥穗放在簸箕里,開始用手揉搓。不一會兒,一旁堆起了一個小堆,把小堆攤開,繼續(xù)晾曬。傍晚時分,母親就把已晾干的麥粒,拿到了碾上,研磨成了面粉。
晚上,我吃到了母親用新面攤的蔥花餅。那餅的味道,至今回味無窮:軟軟的,香香的,雖有著蔥花那張揚的味道,卻難掩面粉那迷人的芳香!加上誘人的焦黃色,讓我的癟腹得到了極大滿足。剛吃過一塊,母親又給了一塊。還在告訴著家人:“我兒今天有功,幫媽媽撿了好幾個大麥穗!”媽媽的話,給我那張餅里,添加了一份特殊的味道。
我知道平生再難吃到當年那種風味的面食,時過境遷,一切都在發(fā)展變化,現(xiàn)在的麥收,像夏初的播種一樣,早已被機械所取代。一種現(xiàn)代化的儀式感,以更加強烈的視覺沖擊,展現(xiàn)在大地上!早年的儀式感已經(jīng)淡出了人們的視野,隱沒在了時光的深處,但這些誕生于大地,像老樹一樣,根子依舊深深扎在泥土中的儀式感,也扎根在了我的內心,讓我時時感到了它的厚重和不凡。它已成為一幅幅被時間定格的風景畫,永久地絢爛在我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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