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芒種 】杏兒黃了,我又想起了舅母(散文)
每當進入六月,我就喜出望外地瞅著十幾棵杏樹,萌發(fā)出自豪感,終于可以爬上樹,“揮霍無度”地享受金燦燦的杏兒,頗有一種富足感。
在莊里,我家算是杏樹大戶了,可以緊飽地吃,所以從小養(yǎng)成了不吃樹上掉下來的杏兒、不吃杏皮的習慣,上樹摘著吃杏兒是我的一貫手法,不吃杏皮是我獨有的特色。
論說,我家杏樹不少,可不知怎么舅母總是愛往我家送杏兒。我想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疼愛;這個想法不是現(xiàn)在才冒出來的,而是從小就有,那時雖然不懂的什么大道理,但我從舅母慈祥的眼神里能看出來。舅母總是笑瞇瞇地瞅著我們看,或一言不發(fā)、或言語極少,但流露出來的都是真愛,盡管我們很淘氣,有時甚至鬧騰到忍無可忍,從來沒受到過舅舅、舅母的責備。因此,小時候我曾說過,我對舅母比對母親上心。論感情,真的深,我有一種依附感,時間長了不見就很想念。舅母除了沒有十月懷胎和母親一樣付出艱辛的拉扯,在感情上絕不亞于母愛,甚至有過之無不及。除了每年送杏兒,還時不時送干菜(秋天曬好的蘿卜干吊菜,甜菜葉之類)和糜面倒鍋子,以及五月五的花饃饃、甜醅、涼粉,以及推好的雜糧炒面(酷似奶粉一樣的干熟面,沒有饃饃時可零時充饑用)和其他食物。
舅母好像不知疲乏,麥黃六月里擔著兩筐子黃好的杏兒,汗流浹背,翻山越嶺送到我家。當我們揭開用包巾(頭巾)蓋著的筐子時,拳頭大金燦燦的杏兒安靜地躺在筐子里,頓時口水流了下來,心早已癢癢的,迫不及待拿一個嘗嘗,到底是舅母送來的,真甜。
我家只有一棵好杏樹,又甜又香,其他的只能說叫個杏兒,味道比起這棵樹上結的差遠了;這棵樹長在莊背后園子的中心,我們叫“當園子杏樹”。恰恰,舅母拿來的就如當園子杏兒這么好吃?;蛟S舅母是知道我家其他杏兒不太好吃才幾十里路趕著送來讓我們嘗鮮,或者是他們家吃不完怕糟蹋了送來,或者是她疼腸她的小姑子,也就是我的母親,才特意送來。
大熱天的,不論怎么說,能把兩筐子杏兒從二十多里山路擔來,絕對不是單純的一個原因,好像只有心里疼腸她的一群外甥才能說得通。莊頂頭的鄰居(我們稱呼姨娘)看見舅母擔著扁擔送來好吃的時,就嘖嘖稱贊:“看他六姨娘的嫂子,咋這么好呢?”幾個堂伯母同樣感嘆著:“哎,你看他六媽媽的嫂子,誰有這樣的嫂子呢?”我沒聽到母親當著大家的面夸獎她嫂子,但從滿臉堆笑的眼神里能看出滿足和高興。聽著大家的贊嘆和感慨,往往,我有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天下只有我才有這樣的舅母。”因為我太了解我的舅母了,對誰都是以慈祥的笑容相視,眼神里全是賢惠的光。因為喜歡我們,所以不辭辛苦,常常會擔著或背著東西來我們家。有時候指使表姐擔來曬干的甜菜葉或蘿卜干,或饃饃之類。我也是被表姐寵愛著長大的,至今不忘庇護之恩。常常回憶起表姐對待我的表情和行動,當我不想在舅舅家坐了時整著要回家,表姐大冷天抓著我的小手,一側換一側的捂著暖,一路不松手托著送我回家。在生產(chǎn)隊勞動時怕我心急、鬧騰,中途跑回家看我,并給我取好吃的東西、囑咐我不要亂跑,定定坐著等他們歇工回來。
現(xiàn)在回想,舅母的愛,不止是如山,還無私,她根本沒想著回報,也無法回報,誰還在麥黃六月、艷陽高照的大中午,翻幾座山、過兩條河,爬上河坡?lián)鴰资镄觾核腿耍糠凑覀冎两駴]有以這樣的方式回報過舅母。
我們能做到的唯獨在每個傳統(tǒng)節(jié)日里,或有特殊事情時,跑去給舅舅舅母追節(jié),看望一下。舅母知道我們會在節(jié)日里來,就專門做好各種好吃的等待。比如五月五,八月十五(也是舅舅的生日),幾乎是每年必須要去的。印象最深的還是五月五,鄉(xiāng)村有唱神戲祈雨的活動,看神戲?qū)︵l(xiāng)里人來說是一場盛大集會,各種美好集于一體,也是最歡樂的一個節(jié)日。舅母提前烙好花饃饃,煮好甜醅,做好涼粉,滿心歡喜地等著我們到來。有一次五月五我去舅舅家時大門鎖著。舅舅、舅母看戲去了,一墻之隔的鄰居家有人,熱情地把我領到屋里,切好涼粉,調(diào)上漿水、韭菜葉,端上花饃饃,讓我先吃涼粉歇緩一會兒,指著她們孫子去幾里路的戲場叫舅母回來。鄰居老奶奶一邊責怪舅母一邊心疼地讓吃讓喝:“知道過節(jié)娃娃們會來,還跑去看戲了,哪像我,沒有外甥沒人來追節(jié)!”不一會兒舅母就回來了,可能舅母有預感,知道我們會來,走到半路被前去叫她的鄰居娃娃截回來了。舅母笑瞇瞇地看著滿頭大汗的我,聽著鄰居嘮嘮叨叨的責怪,沒有多余的解釋,任憑鄰居數(shù)落。舅母家的鄰居其實是舅舅干兒子家,兩家關系很好,人也老實厚道,我小時候就在她們兩家玩耍,所以鄰居老奶奶很親熱,怎么嘮叨責怪都是一種親近感,知彼知己,不是一家勝似一家。
舅母經(jīng)常給我們送東西時引發(fā)鄰居一頓贊嘆、感慨,我也聽過無數(shù)次鄰居念叨她沒親戚,不像舅母還有我們這家親戚可以來往。老奶奶很羨慕我們節(jié)日里能去舅舅家玩耍,對我們也是疼愛有加。因此每當想起舅舅家時,同時會想起鄰居家好多細節(jié),老奶奶也是好客之人,和舅母一樣,閑暇時常常坐在門口埂子上看外面的景象。埂子下是唯一一條通往老君坡的蚰蜒路,來來往往的人馬從眼皮底下路過,時不時和過路客聊幾句家常。因為我從小在舅舅家間斷成長,對他們莊里情況比較熟悉,他們莊里人很是團結和睦,舅母對誰都是一臉慈祥,就連過路客都很熱情,有時去會寧老君坡跟集的其他莊里人路過莊底下時,舅母會端一碗水讓他們喝,也有干脆走進門喝茶歇緩的老年人。我不熟悉那些人,但是看著他們交談的樣子,好像是老熟人,有些人甚至知道我是誰家的。那時候的人沒有戒備心,熟不熟都很熱情,有求必應的感覺,很親和。
可能舅母也是缺親戚,對任何人都親熱,包括堂妯娌之間,以賢惠的姿態(tài)相處,堂侄子、侄女們也是喜歡舅母的慈祥,來了怎么鬧騰舅母都不會生氣,笑瞇瞇地看著,頂多說一兩句這“茶疙瘩”(小壞蛋)的意思。也可能天生一副好心腸,對誰都是一臉賢惠的微笑,我沒見過舅母發(fā)脾氣的樣子,因為我在舅母家也闖過小禍,舅母沒有責備過我。有幾次舅舅、舅母去山上干活,留下我一個人在家玩,無聊之際我把掛在房梁上的饃饃籠子支著炕上的被子和枕頭取下來,在糜面倒鍋子上用刀挖了一個“坑”,底下烙焦了的饃饃皮有一筷子厚,沒挖透,中間倒上水,泡了一坑糜面饃饃,用勺子挖著吃,吃飽了自個兒在炕上唱戲,窗戶上掛著包頭的包巾,表示是戲臺的幕障,惹得堂表哥、表妹們擠破頭的在院子里“看戲”,門被反鎖,炕上被我整得一塌糊涂。舅母干活的中間回來了一趟,看著我手舞足蹈演戲,戲遛得一群娃娃在院子里看熱鬧,一籠子饃饃被我糟踐得亂七八糟,笑嘻嘻地說:“這茶疙瘩會耍,你看把饃饃弄成啥了?”我有恃無恐地繼續(xù)跳舞唱歌,其實是自編自導自演的鬧劇。我知道舅母不會責罵我,反而得意忘形得玩耍。我覺得很有成就感,畢竟招惹來了那么多觀眾,還進不了屋子,只能隔窗觀看。大有現(xiàn)在的明星登場,粉絲拼命追捧的自豪感。
這種局面,如果被母親遇到我這樣鬧騰,定會打個半死,至于責罵,那都是小菜一碟。所以我對舅母的親昵和依賴,勝過母親。也因為舅舅、舅母的疼愛,我掂量來我在他們心中的份量,才有了間斷性在舅舅家成長的經(jīng)歷,直至十歲以后能干活時不再久居。但是,長大后我總是愛往舅舅家跑,一有空就爭先報名去轉(zhuǎn)舅舅家,一是看望舅舅、舅母,二是親近我玩耍過的地方,和曾經(jīng)去過的地里看看,包括每一棵樹和轆轆、井、磨臺、磨窯、柴窯,還有其他幾個堂舅舅家,也是我愛去的地方,去了堂舅母定會做好吃的。正如六舅母和三舅母所說的:有些吃的是專門藏過留給母親或我們幾個外甥來了吃的。在挨餓的年代,把好吃的存下來給我們吃,或許,只有我的舅母們能做到。這也是我留戀那個村莊的原因。
小時候,直到八、九十年代,堂舅家的幾個表哥,正月里會牽著騾、馬或拉著架子車來接他們的姑姑轉(zhuǎn)娘家,正月里路上雪厚,河道又是冰茬,路特別難走,他們是冒著風險來接姑姑的,轉(zhuǎn)夠了又送回來。放在現(xiàn)在,比登天都難,翻山越嶺,道路泥濘、坎坷,又這么忙,誰還牽著騾、馬來接你轉(zhuǎn)娘家?并且?guī)讉€侄兒都是堂侄子。
結婚后去過幾次舅舅家,算是對養(yǎng)育之恩的報答。由于路途遙遠,不方便,也由于依賴性削減。但是對舅舅、舅母的恩情沒有削減。九十年代,有一次在舅母病重期間我搭乘送別人回家的車專門去看望舅母(那時沒有私家車沒有電話,全靠捎句話獲得信息),距離舅舅家還有十幾里路程,艱難程度不再贅述,心急如焚的我,生怕再看不到我最親最愛的舅母了。再后來,舅舅還在世時,我們姊妹幾個正月里回家時弟弟開著車順便從剛動工的路上打截路去看望舅舅,走進我曾經(jīng)生長過的院子,一言難盡的苦澀涌上心頭,舅母不在了,家也變了,家的味道全變了。
盡管幾十年沒有指望上我什么,我的心還是系在舅舅家那邊。每當想起,眼前會浮現(xiàn)出那個村莊的輪廓和每個熟悉的面孔。每當路過附近村莊,我會指著那個方向,那是我成長過的地方。每當杏兒黃了時,我就第一時間想起舅母擔著一擔杏兒,汗水濕透衣服從我家門前的陡坡上上來,印象歷歷在目。
美好的人、美好的時光和濃濃的情誼沉淀在歲月里越久越厚重。永遠的記憶與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