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后院的空房子里，一眼又看見了父親的那根槐木扁擔了。它靜靜地靠立在墻角，身上落滿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已經(jīng)二十多年幾乎沒有用過它了，扁擔兩頭的鏈鉤已是銹跡斑斑，過去長期的負重，使得原先彈性強勁的青槐扁身已經(jīng)彎彎的拱著無法復(fù)原，儼然一個廢舊的雜物了。望著它，我的心里又泛起一絲的傷感來。
　　 十歲那年，村里非常艱難的吃水條件終于有了一些改善，人們不再是幾個人合作著用轆轆在近乎二十丈深的井里絞水了，而是改成了“電井”。原先的井臺和轆轆被搬掉了，水井被圈進了井房里，井的周圍用水泥和青磚做上了水池子，開始用電動機帶動著木桶絞水了。生產(chǎn)隊的“電井”都是有專門的絞水員絞水的。絞水員站在井臺上，扭動倒順開關(guān)，每絞上來一桶水便倒進池子里，這樣循環(huán)地操作著，幾個小時后便是滿滿的一池子水了。每天早晨或者傍晚，人們便擔著水桶在井房外的水龍頭旁邊排隊挑水。那時候，父親在外教書，家里子女眾多，母親常常因繁瑣的家務(wù)及農(nóng)活而脫不開身，所以，很多時候，排隊挑水的任務(wù)就落在我這個長子的肩上了。
　　 那時，年齡和個子都小的我，沒有太大的力氣，所以，每次只能挑兩個少半桶水。為了不讓水桶碰著地，挑水時便把扁擔兩頭相對偏長的鏈鉤在扁擔的兩頭分別纏上一圈，為了平衡，當然兩頭鏈鉤纏繞的方向要是相反的了。這樣，由于鏈鉤太短且中心有所偏移，使得扁擔挑起來感覺很不舒服，但總算是桶不碰地了。雖然兩只桶里的水加起來還不滿一桶，但我還是感覺肩膀是那樣的疼。為了減輕壓疼，剛開始的時候，我給扁擔中間纏上破布，挑水時兩只手盡量用力向上托舉著扁擔。井房離家只有不到二百米的距離，挑一趟水我還是要歇上好幾次的。
　　 到了第二年，我的個子稍微長高了一些，但是，完全放下扁擔的鏈鉤水桶還是要碰地的，纏上掛鉤后又覺得挑著難受，父親就想了一個辦法，在扁擔兩頭掛鉤的第一個鏈環(huán)上分別安裝一個粗鐵絲做成的小鉤，然后把下面的鏈環(huán)掛上去幾環(huán)，這樣掛鉤就縮短了。這時候我已可以挑兩個半桶水了。又過去了幾年，隨著個子的逐漸增高，我由掛上小鉤，挑兩個少半桶水到挑兩個半桶水，再到挑兩個多半桶水，最后升級到了完全放下掛鉤，挑兩個滿桶水了，可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也許是挑水這個活傷了我吧，竟莫名地討厭起那根扁擔來。
　　 那時候，農(nóng)村的生產(chǎn)條件還是很差的，農(nóng)用機械非常地稀缺，各種活路使用的工具大都比較原始。?除了用扁擔挑水，挑糞土，有許多的農(nóng)活也是要用到扁擔的。?
　　 有一年秋收時節(jié)，淅淅瀝瀝的秋雨一連下了十多天，待雨停了，玉米地就非常地松軟，架子車根本就進不去，玉米棒子掰下來只好裝在籠子里用扁擔往出挑。我挽起褲腿，擼著袖子，挑著這根扁擔，在泥濘的玉米地里一趟又一趟來回地穿梭著。汗水濕透了衣衫，手臂和臉上被玉米葉子刷破的印痕在汗水的浸潤下一陣陣的蟄疼。每次彎下腰，掛上扁擔的掛鉤又挺起腰桿時，沉甸甸的扁擔不由得讓我緊咬一下牙冠。母親在前面掰著，我負責往出挑，父親和弟弟用架子車往回拉運。在一家人的共同努力下，幾畝地的玉米棒子硬是一擔一擔地從幾百米長的地里挑出來后運回了家里。掰完玉米，我被壓腫的肩膀竟疼了十多天。
　　 后來，條件慢慢地好起來，村上在井里安上了水泵，井旁修建了水塔，井水抽到高高的水塔上再通過埋設(shè)在地下的水管送到了家里，大家終于用上了自來水。各種農(nóng)用機械也慢慢地多了起來，扁擔的用處就越來越少了，這個古老的用具漸漸地退出了農(nóng)家的舞臺。然而，扁擔還是給從那個時候過來的農(nóng)村人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我在空房子里站立良久，心里想，高齡的父親已經(jīng)無力顧及這些陳舊的家具了，況且一些不用的舊家具都已丟棄，這根扁擔也到了該扔掉的時候了，丟棄了它也免得讓我看著傷感。我便拿著扁擔出了空房子。
　　 經(jīng)管輪椅上的老爸送完水火，西陽市那邊幫兒子經(jīng)管女兒的妻子又打來了電話。電話里，她問罷兩個老人最近的狀況后又說:兒子最近工作依然很忙，雖然學(xué)校放了暑假，但小孫女又得補課了，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你洗衣做飯還是不是習慣？我心里暗暗的苦笑，電話里卻是滿嘴的爽朗:沒事，你把孫女經(jīng)管好就行，家里沒啥問題，現(xiàn)在做飯的水平不一定比你差，啥都是學(xué)來的嘛！
　　 和妻子通完電話，心里又涌上一陣酸楚?，F(xiàn)在雖然生活條件好了，可肩上的擔子并沒有減輕啊。我忽然又憐憫起那根扁擔來，是的，挑水時肩上的壓力其實并不是扁擔給的。多少年前，筆挺而富有彈性的這根扁擔，為這一家子人擔負了幾十年才變成了這個樣子了，扔了扁擔并不能扔掉對過去那苦難生活的傷感，更不能扔掉當今肩上那無形的壓力呀！雖然扁擔只是一件舊家具，可它的身上卻存留著兩代人艱苦生活的記憶?。∵@時，我似乎也明白了父親為什么一直反對我丟棄家里那些老舊的生產(chǎn)用具了。我拿起那根扁擔，擦了擦它身上的灰塵，仔細地端詳了一番，又把它放回了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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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年8月2日于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