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開銷和我們四姊妹的學(xué)費，像千斤巨石，壓得父親喘不過氣來。在焦頭爛額之際，父親買來一臺面條機，打算開面坊。聽到消息后，村里人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有的說父親太過沖動，沒有拜師學(xué)藝，就冒然行動。也有的說父親敗家，只會浪費糧食和金錢。聊到父親的面條機只會變成一堆廢品時，他們甚至笑得很大聲。母親聽到這些話語時，表情變得凝重起來。我抬頭看著父親，以為他會改變計劃。沒想到他挑著一擔(dān)麥子走出了家門，說是要去六隊磨面。母親憂心忡忡地對我說：“你爸爸就是一頭牛，倔強得很。”
　　 父親將面粉挑回家的時候，家里來了好多人。眾目睽睽之下，父親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開始和面。他麻利地將面粉倒在一個大型木盆里，用手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坑洞，拿水瓢從缸里舀水，緩緩倒入洞口。一時間，清水四處流動，慢慢浸潤著面粉。等面粉沾上水后，他用雙手慢慢地攪拌、揉搓。盆里的雪白，戲法似的，換成泥色。隨之而來的是面粉外形的悄然改變，看上去已成一片絮狀的樣子。父親用手緊握面絮，又放下輕輕揉搓，然后滿意地笑了笑。
　　 在醒面時，父親往面刀上滴了幾滴清油，再把面條機上的Ｕ型木槽搽拭干凈。時間差不多，該做面皮了。父親有力地搓了搓手，將面絮倒進面條機的木槽里，吩咐母親看著，在面絮用完之前，必須補上?？粗荒芤锌咳肆ぷ鞯拿鏃l機，父親深深地吸了口氣，雙手緊握鐵環(huán)上的木柄，雙腿盡量分開，脊背忽上忽下，手臂伸縮交替，讓鐵環(huán)飛快地旋轉(zhuǎn)起來。父親的衣服有了汗?jié)n，在咯吱、咯吱的響聲中，面皮從機器里鉆了出來，不甚光滑但粘合很好。
　　 反復(fù)加工，面皮看上去晶亮柔韌后，父親將面刀擰在出料口。不一會兒，均勻的、跟刀口寬度相同的面條，連綿不斷地流出。母親一手用竹棍挑起面條，舉過頭頂，一手用剪刀在出面口下方，將面條剪斷，順手掛在旁邊的臨時面架上。霎時滿屋面香彌漫，圍觀的人瞪大了眼睛。他們伸出拇指，對父親一陣猛夸。父親臉上神采飛揚，嘴里樂呵呵地說道：“晚餐請大家吃面，管夠?！痹跉g聲笑語中，最后一掛面條出場了。父母小心翼翼地將掛面，搬到屋外的面架上。溫暖的日光下，柔韌光滑的面條，如萬千銀絲，在微風(fēng)中飄蕩。
　　 三天后的黃昏時分，面條干透了，父親將面條放在面板上，朝著同一個方向疊放整齊，抽掉竹棍。他左手扶面條，右手握刀用力下按，去掉首尾兩頭。在“咔嚓、咔嚓”的清脆聲中，面條已被分割成筷子一般長的小節(jié)，最后被包裝成一斤或者兩斤重的小捆。那時的鄉(xiāng)村，面條可是難得的美味佳肴。嘗過父親面條的美味后，村里人早已奔走相告。初次做的面條，被大家一搶而空，不茍言笑的父親，嘴里卻“啦、啦、啦……”地哼起了自編的歌曲。
　　 從此以后，我多了一個神圣的任務(wù)，每逢晴天，必須舉一根長竹，在地壩里巡邏，以防饞嘴的麻雀或者雞鴨。有時我貪玩，追趕蝴蝶、蜻蜓或者別的什么，忘記了自己的職責(zé)，面條總會損失一些。這時膽戰(zhàn)心驚的我，總以為父親會暴跳如雷，打我一頓?？墒聦嵣细赣H只字未提，他好像壓根就不知道面條被偷吃這回事一樣。
　　 每個夜晚來臨前，父親會將掛面從地壩里移到屋內(nèi)。有一天清晨，家人發(fā)現(xiàn)面坊里的地板上，全是散落的細碎面條。父親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老鼠，起初無計可施，他只能幾夜不合眼的蹲守，身體困得不行?？磥恚朔刹皇情L久之計。沒有多少文化的父親，逼著自己冥思苦想，靈光一閃，他用鐵絲和木板做了一個旋轉(zhuǎn)防鼠器，掛在面條上方。老鼠經(jīng)過時，動靜越大，防鼠器轉(zhuǎn)得越快。這樣一來，即便面條近在咫尺，老鼠也只能干瞪眼。雨季時，父親挑著面條走街串巷。一場暴雨說來就來，父親成了落湯雞，籮筐里的面條也粘連成團。有了這次教訓(xùn)，父親再次出門前，必定在籮筐里放好塑料薄膜，把面條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自己頭上，戴一頂圓形草帽。接連解決兩個難題，父親朝母親擠眉弄眼：“劉老板，我這么聰明，你都不夸夸我，真是的?！?br />　　 自從面坊開業(yè)后，還要侍弄莊稼的父親更忙了。即便到了農(nóng)閑時間，父親也不能呆在家里休息。只要天露微光，他就挑著面條出門，夜色深深才能回家。出門時挑著沉重的擔(dān)子，回家時肩上的擔(dān)子更沉了。面見陌生人會臉紅心慌的父親，沿途一路吆喝叫賣。他厚著臉皮求人，像個乞丐似的，只為能多賣出一些面條?；丶視r，父親看起來疲倦不堪，他咕咚咕咚地喝了一瓢水，狼吞虎咽地吃著母親盛的飯菜，沮喪地對母親說：“今天只賺了三角錢，幺女的學(xué)費要五塊噠，差得遠呀！”母親神色暗了暗，說道：“還有一段時間，不行就去借吧！”
　　 夜漆黑如墨，抬頭望天，有幾顆星星忽明忽暗地掛在天上。通向村外的小路淹沒在黑暗之中，看不到出口。父親早早地躺在床上，實在太過疲倦，身子挨著床板，就響起了鼾聲。
　　 不知道父母從哪里籌來的錢，他們在任家廟小學(xué)給我報了名，交了學(xué)費。期末考試，我得了全班第一，班主任老師給我獎勵了十支鉛筆。回到家時，正在面坊里忙碌的父母，停下手中的活計，相視而笑。父親用他那滿是老繭的手捏了捏我的臉，興奮地說：“只要你成績好，我一輩子當(dāng)牛做馬，也值了。”面粉撲在我的臉上，眼睛灰蒙蒙的。
　　 第二學(xué)期開學(xué)不久，老師教我們跳舞，她說只要學(xué)會了，就可以在兒童節(jié)那天去街上表演。我認(rèn)真地跳著，想象著六一節(jié)的熱鬧場面，期盼著六一節(jié)能早點到來?？墒呛髞?，我又不想過六一節(jié)了。老師說，六一節(jié)那天，表演者必須穿白上衣，紅短裙。我不想為難父母，買衣服和裙子，需要錢呀。同班的小萍是我的鄰居，她父親在廠里做臨時工，領(lǐng)了薪水就給小萍買了新衣服、新裙子。那天，她穿著白衣服、紅短裙，在我家晃來晃去，嘴里說著：“好看嗎？你的什么時候買？”
　　 “我不喜歡跳舞，沒趣?！蔽疫`心地說。小萍悻悻地走了，我坐在門檻上，偷偷地看著她的背影，那美麗的衣裙總在我的眼前飄蕩。后來的舞蹈課上，我故意出錯，希望老師不要選我。老師真怪，竟然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夸我舞姿優(yōu)美，她還說六一節(jié)那天要給我兩朵大紅花，讓我站在隊伍最前面，我都快被氣笑了。
　　 六一節(jié)前夕，我走進程老師辦公室，說頭痛想要請假，沒想到程老師遞給我一套嶄新的衣裙：潔白如玉的襯衣，紅得耀眼的短裙。她說：“你有一個偉大的父親，為了讓你過一個開心的六一節(jié)，他再三囑咐我一定要讓你登上舞臺。他用賣面條的錢，給你買了衣裙。轉(zhuǎn)交給我時，還要我為他保密，怕你有心理負擔(dān)?？晌矣X得應(yīng)該告訴你實情，好多次，我看見他挑著面條走街串巷，邁著一顫一顫的步伐，扁擔(dān)下那沉甸甸的籮筐和那矮小瘦弱的身形，總在我的眼前揮之不去。他連日來步行那么遠的路，即便是頭牛，也會體力不支的?！痹瓉砀赣H這些天一直奔走在麻柳、大風(fēng)、檀木、亭子的場鎮(zhèn)。這些地方，離家最近的有5里，最遠的有30里。鄉(xiāng)村場鎮(zhèn)不是每天趕集開市，只要哪個地方開市，他就往哪里走。想到父親疲倦不堪的面容，我的眼淚不自覺地掉了下來。
　　 六一節(jié)那天，我隨著舞蹈隊路演，在鄉(xiāng)鎮(zhèn)的公路上盡情地跳著、唱著，心里別提多開心了。突然，在圍觀的人群中，我發(fā)現(xiàn)了父親，只見他卷著褲腿，肩上搭著一根褪色的毛巾，衣衫有些破舊，一雙青筋凸起的手緊握著籮筐上的麻繩，狗摟著脊背，跟著隊伍緩緩移動著腳步。我看看自己嶄新的衣裙，再看看父親，禁不住淚流滿面。我的傻父親，他完全可以用賣面條換來的錢，為自己買一件新衣服的。
　　 小學(xué)二年級時，聽到村子里的人都在議論電視劇。院子里的廖明哥哥說，山那邊的劉家村有戶人家買了電視，這幾天正在播放《霍元甲》。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我禁不住誘惑，和幾個小朋友跟著廖明哥哥去了劉家村。剛走到屋后的埡口，天就黑了，第一次走夜路，突然竄出一只野貓，我被絆倒在一團牛糞上。一段上坡路后，又是一段長長的下坡，然后還得跨過一條水渠。這是一條沒有橋的水渠，我邁腿時有些膽怯，腳一滑就掉進了水渠里。同伴們嚇得哇哇大哭，廖明哥哥把我撈上來時，我嗆了幾口水，身上的衣服濕透了。鄉(xiāng)村初夏的夜晚，還是有點涼意的。趕到劉家村，《霍元甲》已經(jīng)開播第二集了?？赐觌娨暬氐郊?，已是深夜時分，父母還在面坊。我墊著腳尖，悄悄地往臥室走。母親大吼到：“這么臭，趕快把衣服換了。”父親抄起竹棍就要打我，從來沒有發(fā)過脾氣的父親，眼睛被怒火染紅了，我渾身顫栗起來。其實竹棍落在我身上，也沒有多痛，只是他的聲音有些嚇人：“走夜路多危險呀！以后不準(zhǔn)去了，聽見沒有？”
　　 好長一段時間，我在夢里看《霍元甲》，像是蒙著一層紗，始終看不清圖像。努力地睜眼，發(fā)現(xiàn)一個黑影，父親低沉的嗓音傳來：“你這孩子，怎么老說夢話呀？”
　　 “窮人家的孩子不能看電視，還不允許做夢了嗎?”我沒有回答父親，心里卻是這么想的。父親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嘆了口氣，離開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已淡忘了看電視這件事。
　　 有一天放學(xué)后，我背著書包走進家門，發(fā)現(xiàn)家里來了好多人。一臺嶄新的彩虹牌電視機，顯赫地出現(xiàn)在木桌上。哇！我瞪大了眼睛，父親接過我的書包，笑盈盈地說：“快去做作業(yè)，以后休息時間，允許你看會兒電視?！?br />　　 我美美地看看父親，心想他的面坊真是個聚寶盆，財源茂盛呀。后來母親交給我一個賬本，叫我核算一下，看看父親還有多少錢沒有收賬。密密麻麻的賬本上，記錄的全是小賬。東家兩角，西家五角，上一元的很少，甚至還有分幣。母親說：“農(nóng)村賣面，實際上是物物交換，一斤麥子交換八兩面條，另外支付兩分錢的加工費?！痹瓉砻娣毁嶅X這么艱難，并不是我想象的樣子呀。一臺電視機的賣價是350元，父親要付出多少心血才能換得？我的心莫名地有些痛。母親滿臉憂郁地說：“面坊工作十分辛苦，這些年，你父親的胳膊和手腕嚴(yán)重勞損，疼得厲害，再這樣下去，該如何是好？”
　　 父親本可以好好地享受生活，不用這么累的。他的苦痛，全都是為了給兒女撐起一片藍天。我不由暗下決心，一定要努力學(xué)習(xí)，取得優(yōu)異的成績。只有不辜負他的期望，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有能力回報他的養(yǎng)育之恩，才能減少他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