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命令(小說)
一
熊熊烈火映紅了縣城的夜空,肆無忌憚的風勁吹著,成了火的幫兇。
消防中隊的官兵連續(xù)奮戰(zhàn)五個小時,沒人顧得喝一口水、吃一口飯,大家都筋疲力盡,可依然沒人退縮,繼續(xù)和烈火進行著殊死搏斗。
烈火還在猙獰地歡笑,沒有收斂的跡象,所有人的心都被炙烤著。
一陣凄厲的警笛聲傳來。
“報告中隊長,市大隊的增援部隊到了?!贝蠛沽芾斓男∥号軄韴蟾?。
“好,有了增援,準備實施第二套滅火方案!”蓬頭垢面的中隊長高強嘶啞著嗓子,向小魏發(fā)出命令。
“是!”小魏轉(zhuǎn)身跑開,發(fā)命令去了。
高強則跑向增援部隊,向市消防大隊的大隊長匯報火情,并提出第二套滅火方案。大隊長火速勘查現(xiàn)場,迅即認可方案,命令馬上實施。
中隊長高強立即火線上選拔出十八位精兵作突擊隊員,列隊整裝已畢,可遲遲沒有出發(fā),因為突擊隊長一職沒有確定,指導員王強和中隊長高強發(fā)生了爭執(zhí)。
“我是老消防,經(jīng)驗豐富,突擊隊長非我莫屬!”高強的嗓子已經(jīng)冒煙,可他還是聲嘶力竭地大喊。
“高隊,你體能不如我!再說了,你是中隊長,需要你全面指揮。”王強的臉已被烤焦,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話語依然剛強。
“你沒我有耐力,還是我上!現(xiàn)在指揮有大隊長呢!”高強拍著胸脯,毫不退讓。
“你腿腳不便,應該我上!”王強脖子上的青筋突出。
“你對環(huán)境不熟,我是本地人,旮旮旯旯都能摸到,當然我上!”高強瞪起眼睛。
“我勘查過火場的環(huán)境,一切早熟記在腦子里了,一定我上!”王強揮拳,毫不示弱。
“別廢話,我命令你閃開!”高強的臉已經(jīng)黑紫,他推開王強,跑向突擊隊。
年富力強的王強猛地拽住高強,高強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危急時刻,不要無休止爭論了。綜合考慮,由高強同志帶隊更合適。我命令:高強同志帶突擊隊從后院破門上樓,首先解救……接著……然后……最后……要保證突擊隊員安全,出發(fā)!”大隊長的聲音有些顫抖,可依然高亢洪亮、斬釘截鐵。
“是,保證完成任務!”高強向大隊長“唰”地敬禮,轉(zhuǎn)身跑到突擊隊前:“我命令:全體隊員,從后院破門上樓,首先解救……接著……然后……最后……出發(fā)!”高強聲音嘶啞,可依然斬釘截鐵。
時間的秒針在每個人的心中咔嚓又咔嚓,一秒一秒地捱過。
到了后半夜,好消息一個接著一個:首先大火得到控制,接著受困的工人被悉數(shù)救出,然后重要物資被有效保護,最后易燃易爆物得到及時轉(zhuǎn)移。
肆無忌憚的風還在呼呼地勁吹,可烈火擴張的通道被突擊隊牢牢卡住,那烈火像一條被扼住喉嚨的怪獸,它的猙獰和狂野在無可奈何中趨于收斂。
被炙烤的街道由喧囂慢慢變得平靜,煎熬著的縣城也漸漸安穩(wěn)下來,天空的星星都在眨著欣慰的眼睛。
突擊隊撤退的時刻到了。
指導員王強從救火車上跳下,昂著頭,瞪著眼,看那條唯一的生命通道。大隊長站在指揮車旁,也昂著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條生命通道。到場的領導和群眾都在望著那條生命通道,他們都等著十九位勇士從那條通道里凱旋。
肆無忌憚的寒風還在呼呼地勁吹。可是,沒人理會它的淫威。
那條生命通道被打開,突擊隊員一個個從安全索上降下來,他們衣衫不整,面似焦土,觸地后再也站不起來,有幾個瞬間就昏厥了。
“中隊長呢?中隊長呢?”王強一遍遍詢問清醒的隊員,可他們都搖頭。
“中隊長……把我堆進安全門……他斷后……”最后一個出來的隊員沒說完就昏了過去。
他們被抬上救護車,火速送往醫(yī)院。還好,經(jīng)過急救,十八個勇士都轉(zhuǎn)危為安。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中隊長依然沒有從安全索上滑下來。所有人都在翹首以盼。
高壓水槍在憤怒地噴射,風在嗚嗚地吼叫,蒸騰著的水汽直沖云霄,不時有燒毀的東西從高樓上噼里啪啦地墜落。
慢慢地,大火完全被控制,只能龜縮在建筑物的角落里作祟。
黎明已經(jīng)到來,指導員、大隊長焦急萬分,到場的領導和黑壓壓的群眾也都在寒風中默默期盼。
太陽升起來了,那條安全索在空中隨風蕩漾,再也沒有勇士從上面滑下來。
有人開始抽泣,有人雙手合掌。
王強向大隊長央求,他要去搜救中隊長。
大隊長經(jīng)過周密的分析和研判,同意了王強的請求,命令王強立刻組建一個搜救小分隊。
僅僅五分鐘,王強向大隊長報告:“大隊長同志,小分隊組建完畢,請你下命令!”
“王強同志,我命令你親自帶隊,去搜救中隊長。一定要注意安全,把小分隊完好無缺地帶回來!出發(fā)!”
“是!”
小分隊向余煙裊裊中奔去,倏地不見了。
肆無忌憚的風還在嗚咽。
人的抽泣聲伴著風的嗚咽聲,飄蕩開去。
二
幾個模糊的人影在煙熏火燎中晃動,他們借著頭燈的亮光,摸索著前進。未燼的煙火、蒸騰的霧氣和橫七豎八的廢物阻擋著他們的每一步路,沖過煙火,穿過霧氣,越過廢物,他們一刻不停地向前閃轉(zhuǎn)騰挪。
幾個小時過去了,小分隊成員喝盡了水壺里的水,吃完了隨身帶的食物。夜不知不覺襲來,可他們沒有絲毫倦怠,他們要夜以繼日,渴盼盡快排查完現(xiàn)場,只要沒完成任務就絕不后退,哪怕頭燈耗盡了最后一絲電流,也要在黑暗中繼續(xù)摸索——一定要找到他們的中隊長。
王強一直沖鋒在前,為戰(zhàn)友們開路。他的臉劃破了,頭發(fā)燒焦了,雙手鮮血淋漓了,可他一點痛感都沒有,他只專注于對每個角落,一絲不茍地搜尋,想仔細些,再仔細些。
大隊長通過無線電設備向搜索小分隊發(fā)布著一道道快捷又高效的命令,讓搜索工作開展得井然有序。不過,大隊長在命令中強調(diào)最多的是,要王強保證搜索隊員的絕對安全,不可急速冒進,不可莽撞前行。這樣的命令讓王強不得不小心翼翼,顯然遲滯了搜尋的進度。王強和隊員們都很納悶,甚而很氣憤,不太理解大隊長的命令,他們認為大隊長與中隊長沒有感情,不像他們與中隊長耳鬢廝磨,是生死與共的熱血摯友。
第二天清晨,大隊長命令小分隊全部撤出。他們沒有搜索到中隊長,每個隊員焦黑的臉膛上都留下兩道清晰的淚痕。
“報告大隊長,小分隊沒有完成任務……”指導員王強哽咽了,用通紅的雙目狠狠地瞪著大隊長。
隊員們圍著大隊長,吶喊不已,他們要求再次去搜索中隊長。
大隊長沉默過后,還是不同意。
指導員王強怒吼著,向現(xiàn)場救火領導小組申請再去搜救中隊長。
經(jīng)過縝密研究,領導小組認為還有搜索的必要。
第二批搜索小分隊迅即組建完畢,稍作休息的王強再次請纓帶隊。
大隊長當然不同意,要另選他人。
小魏拍著胸脯,站了出來,向大隊長敬禮,莊嚴承諾:“一定完成任務!”
王強推開小魏,據(jù)理力爭:“我已經(jīng)熟悉里面的情況,其他任何人都沒我合適。請大隊長批準!”
大隊長當然知道王強說的是事實,就眼噙熱淚點點頭,命令:“王強同志,我命令你親自帶隊,再去搜救中隊長。一定要注意安全,把小分隊安全帶回來!”
“是!”這個字喊得撕心裂肺。
小分隊再次向余煙裊裊中奔去,倏地不見了。
肆無忌憚的風還在嗚咽。
焦急萬分的人群如雕塑般立在寒風中,靜默以盼。
三
小分隊發(fā)現(xiàn)了火場的一個新區(qū)域,破拆一扇阻隔火焰的門,在門后搜索到一堆焦黑的骸骨,骸骨中還有幾根錚錚鋼釘。
肆無忌憚的風停止了嗚咽,但等待的人群發(fā)出陣陣嗚咽,比那風還強勁。
中隊長出殯那天,天陰沉得如剛從水里撈出的抹布,還偶有幾朵雪花在空中失魂落魄般地飄蕩。
全體隊員列隊,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來送中隊長。王強走在最前面,他胸前的白花在風中瑟瑟搖曳,他身后是十八位突擊隊員,個個繃帶滿身,邁著整齊且沉重的步伐向前,再后面是兩批小分隊隊員,當然個個也是繃帶滿身,可他們依然昂首挺胸,分成兩列,左列隊員擎著“四十載堅守崗位奉獻一生”的條幅,右列隊員擎著“花甲年建功軍營震撼百世”的條幅,齊唰唰邁步向前。
到了靈棚前,指導員站在兩個隊列中間,展出“浩氣長存”的橫幅。
左列隊員高呼:“四十載堅守崗位奉獻一生!”
右列隊員高呼:“花甲年建功軍營震撼百世!”
指導員擎著橫幅,高呼:“中隊長‘浩氣長存’,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中隊長的兒子從靈棚里走出,捧著中隊長的遺像,鞠躬還禮。
“大隊長?”王強驚訝不已,全體隊員面面相覷。
“哦,你們的中隊長是我父親。”大隊長高斌語調(diào)平靜。
“高隊是你父親?我們不知道……”
“他是我父親。哦,我剛從省隊下派到市大隊?!?br />
全體隊員重新列隊,面向大隊長挺立。
“立正,敬禮!”王強帶領全隊戰(zhàn)友,向大隊長高斌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大隊長抽出右手回禮。
王強眼中噙滿淚水。
那淚水如波濤洶涌的大海,穿透大海,他看到驚濤駭浪之外是一片火海,中隊長在那里一會揮動著滅火器,一會緊握著高壓水槍,向炎炎火海還擊……王強想喊,可再也喊不出聲音來,此時此刻,他在心里無比埋怨大隊長,是大隊長不讓年富力強者上陣,而讓一個年近花甲的老戰(zhàn)士奔赴火場,最終鑄成大錯……
透過淚水,王強當然明白大隊長偏心,不過,這偏心不是為了讓他的老父親獲得至高無上的榮譽,而是要把安全留給一個新婚燕爾的年輕指導員。
透過淚水,王強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老戰(zhàn)士的形象:他每天都是睡得最晚,起床最早的那個,值班也是最多的那個。只小學畢業(yè)的他通過自學,取得了大專學歷,把消防知識和法規(guī)弄得通透,成了大家亦師亦友的領路人。平時,隊員們在學習上或者生活中有什么不解都喜歡找他幫助,他無論如何忙、如何疲憊,總是有求必應,把解決問題的方法和步驟講解得深入淺出。大家都親切地叫他“高老頭”,他總是笑盈盈地答應……
透過淚水,王強在腦海中放映著中隊長的一生:青年時,他在搶險救災中沖鋒在前,被滾石擊中,傷了一條腿,釘了八顆釘,一直沒取出來;中年時,他多次跳進火海,抱出一個個孩童,背出一個個老者,被嚴重燒傷,致那條傷腿跛了起來?,F(xiàn)如今,即將退休的他永遠也……
透過淚水,王強細數(shù)著中隊長的為人:面對榮譽,他每次都讓給戰(zhàn)友;面對晉升,他總推薦年輕的戰(zhàn)友;他鼓勵和督導每一個年輕的戰(zhàn)士,使他們從一個愛哭鼻子的小兵蛋子一步步嬗變成剛強無比的勇士;他關心每一個戰(zhàn)士的生活,隊里的幾對新人都是他當?shù)脑孪吕先恕?br />
透過淚水,王強的腦海中熱浪翻騰,因為他從十八位突擊隊員的口中知道,在轉(zhuǎn)移完被困人員時,是中隊長最后一個離開火場的,那時中隊長已經(jīng)被燒傷;在轉(zhuǎn)移危險品時,是中隊長第一個沖過去的,那時他的腿腳已經(jīng)拐瘸得不成樣子;在發(fā)現(xiàn)廠房還有一個安全閥沒有關時,是他再一次沖進去完成這個在別人看來已經(jīng)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那時他已經(jīng)體無完膚;在他發(fā)現(xiàn)有個新兵掉隊時,是他重返火場摸到新兵,把已經(jīng)受傷的新兵拽了出來,那時他已經(jīng)面目全非;在完成任務撤退時,他要獨自斷后,有個戰(zhàn)友要和他并肩戰(zhàn)斗,他用力把戰(zhàn)友推了出去,那時他已經(jīng)形骸模糊……
王強從激蕩的思緒中醒來,慢慢放下敬禮的傷手。大隊長也跟著放下右手。
送葬的車隊開動了,初春的風不是很寒,路邊的草芽已經(jīng)朦朧可見??纱蠹业男亩汲恋萌绫窖┑?。
大隊長捧著中隊長的遺像,站在敞篷的靈車里,讓自己都接受著風的洗禮,寒的浸染。他沒有眼淚,因為他在命令父親去突擊時,就已經(jīng)預感到會有這個結(jié)果,他的淚在命令下達之后就開始流了,當然都流到了心里。他抱著父親的遺像,感知父親就在自己的懷里,只是父親不再聲嘶力竭地喊叫了,安靜得像睡夢中的孩子。
靈車慢慢向前,沿路熟悉的一切呈現(xiàn)在大隊長的眼前。
路過靜靜流淌的護城河,他回憶起父親曾經(jīng)帶他在此漫步,父親沒有多少文化,可父親知道這座城市的不屈歷史,父親給他講過許多感人至深的故事——抗擊倭寇,抗擊八國聯(lián)軍,抗擊日寇……要他好好愛護這座母親城。父親一面走,一面撿拾著河邊的垃圾;他也隨著父親,伸出小手去撿拾。父親看著護城河的水變得烏黑,就搖頭;他也跟著搖頭……
路過公園,望著滿目的樹木,他就想到了植樹節(jié),那花木叢中就有他和父親栽下的幾十棵花木。今年剛?cè)氪?,父親就和他約好要多載幾棵海棠樹,因為海棠……
路過實驗小學,他回憶起父親放學接他回家的情景。父親天天忙得不亦樂乎,接他回家的次數(shù)很少,可是這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留給他的印象很深刻,因為父親每次都不給他買零食,還讓他自己走路,自己背書包,而不是像其他孩子那樣賴在父母的懷里,抑或躺在自家的汽車里,吞著零食,喝著飲料。一面走,父親還給他講本縣幾個老將軍從小鍛煉體魄、長大后保家衛(wèi)國的動人故事……
路過高中校門,他憶起父親建議他考軍校的情景,父親那句“好男兒志在軍營”的話現(xiàn)在還縈繞在耳畔。當他第一次穿上軍裝的時候,父親跨著正步,激動得向他敬禮,然后緊緊地摟住他的肩膀……
大隊長低下頭,望著父親的遺像,他知道父親一生負傷多次,從沒居功自傲,沒向組織提任何滿足個人利益的要求。父親和指導員爭論時,他下達了讓父親帶突擊隊的命令,因為那樣的命令才能滿足父親“作為真正的消防戰(zhàn)士要把危險永遠留給自己”的錚錚承諾。哦,為了實現(xiàn)這個承諾,父親又是全市向組織提要求最多的戰(zhàn)士,不過,每一個要求都是危難時刻做沖鋒陷陣的那個領頭人。父親在關鍵時刻不會說大道理,但父親總告誡他,人活著就要像個人樣,不能人模狗樣,特別是人民戰(zhàn)士……
大隊長黯然神傷起來,他知道父親一輩子忙忙碌碌,沒享一天福,本打算等父親退休了,就把父親接到市里住,讓父親享受天倫之樂,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大隊長看著父親的“笑臉”,也想笑,因為他覺得父親完成了做戰(zhàn)士的夙愿,可以含笑九泉了。
雪花大起來,不時融在大隊長的臉上,他仰天長嘆一聲。他知道父親因為受傷不能生育,所以沒結(jié)婚。他當然也知道自己是養(yǎng)子,更知道身體殘疾的父親把他拉扯大又培養(yǎng)成才是何等的艱難。不過,正是這樣的艱難錘煉了他的堅韌性格和強健體魄,因工作出類拔萃,而被晉升為大隊長。父親不是一個驕傲自大的人,可有熟人問起兒子高斌的情況時,父親總是頭頭是道地講著兒子的成長和進步,有點滔滔不絕嘍。
大隊長用堅定的目光看著父親的遺像,他知道是他的命令讓父親走向了人生的終點,不過那終點也是父親所真誠期盼的人生高地。父親雖然不懂“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的詩意,但父親就是這樣要求自己的。他相信父親一定會在那個世界里贊賞自己兒子是多么的公正、無私,父親會為有這樣的兒子而驕傲。
雪花融在父親的遺像上,父親的“笑臉”顯得無比潤亮。
大隊長摟緊父親的遺像,往那融化的雪水上親了一口,竟然咯咯笑起來。
雪花飛得輕盈又歡暢,似乎也在笑。
四
每年清明,全體隊員都會在王強的帶領下給中隊長掃墓。臨別時,他們不再喊他“高老頭”,他們和大隊長高斌一樣喊:父親,您安息吧!
他們的孩子也齊聲喊:爺爺,您安息吧!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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