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圓盆火前的恥辱(散文)
那年深秋的雨,淅瀝綿綿,悵望天地濛濛、路濘風(fēng)厲,不知何時是雨歸?潮濕發(fā)霉的心緒,煩悶而凝重。下午在苗鄉(xiāng)場上,我懷揣著此種情緒,與中學(xué)老師小金小梁乘中巴去安江,準(zhǔn)備參加第二天的高教自學(xué)考試。至安江汽車站,已下午五點(diǎn),許多店子已上燈。濕漉漉的街巷,冷冰冰的樓房、綠化樹,高高低低的傘及傘下凌亂的腳步,令人不安的濕冷,感覺季候早已進(jìn)入冬天。
在車站旁邊面館,吃碗面,權(quán)當(dāng)晚餐,匆匆趕往安江大橋下邊的“安江客?!薄iL長的斜坡路,溝坎羅列,稀泥蕩漾;搖擺不定的三輪車,轟隆行駛的大卡車,尖銳急促的喇叭聲;跳蛙一樣的路人,滿嘴跑火車的罵娘……我們學(xué)著城里人的樣子,或跳躲,或小心翼翼移步,照樣濺了兩褲管泥。入得客棧,黑皮鞋,已成灰面孔;鞋墊和襪子澆濕,腳掌冷麻,還與襪子錯位,鬧別扭。老板熱心腸,見我們的窘態(tài),快速安排好客房,便招呼我們?nèi)巧洗髲d烤火。沒有備用的褲鞋襪,顧不得寒冷,躲進(jìn)廁所洗襪擦抹鞋褲上的泥。三人走出來,褲管精濕精濕的。
二樓大廳,煙霧彌漫,一顆低瓦白熾燈,像朵開在霧中的黃花,困倦甚至憂郁;柴煙香煙的混合味,帶有幾分溫暖,但格外嗆人眼鼻,我和小金小梁手捂口鼻,咳著嗓子往里鉆。透過煙幕,大廳生起四個圓盆炭火,十幾個男性旅客,若無其事,雜七雜八的外地口音,皆坐長凳或小方凳圍盆烤火,津津有味地朝東墻看動作電視劇——嚯嚯嚯,打得很是熱鬧。電視柜右側(cè)墻角,一煤爐子上的銻炊壺嘴冒出呼呼熱氣。奇怪,南邊靠窗的一盆火,只坐一個精瘦的青服客人,他放倒小方凳,倚窗橫坐凳枋上,像一個矮小孩。我坐東邊的長凳,小金小梁面窗落座小方凳。也許是上年燒剩的木炭,煙柴頭較多,時燃時熄,煙霧繚繞,但有一種回家的感覺,心底頓生暖意。猛然發(fā)現(xiàn)兩扇玻璃窗奇怪地緊閉著,我顧不得思索原由,提銷推開——我仿佛已被妖孽迷惑多時,一股涼風(fēng)涌進(jìn)了,立時清醒了許多,室內(nèi)的煙霧往外飄,好似一群妖怪拼命逃躥。
青服客人,五十開外。臉?biāo)瓶莨?,眉骨突起,眼睛凹陷,一笑兩盞燈籠,暖暖照著你。大概也是遭雨,光赤兩腳掌,翹立火盆木座框架上,手里抓著一雙濕皮鞋在火上烤,左邊一張小方凳面擱著濕襪子、濕鞋墊。見我們的滑稽相,急招呼我們烤火。他不好意思收回雙腳,踩在水泥地面,一欠身,我看見他身靠著一個有許多小抽屜的黑色木工具箱,旁邊地上陳放一臺手搖補(bǔ)鞋機(jī)及一些傘骨、皮件等東西。從他的口音及身邊物什,可以判定他是一個邵陽籍的補(bǔ)鞋修傘匠人,也不知道他何時來安江謀生的,但肯定他就在我們前面進(jìn)來不久。人身在外,相逢是緣,不問姓名,也莫探來去何為。沒有心思看電視節(jié)目。于是,我們一邊熱乎地聊著害人的煙柴頭,該死的鬼天氣,還有坑坑洼洼泥水路等等,一邊學(xué)著他的樣子,烘烤著皮鞋褲子襪子,冒出暖暖濕氣,大廳里又添了一種特殊的氣息,混合在煙霧中。小梁突然厲害咳起嗽來,或許感冒了,或許被煙刺激所致。鞋匠光腳跑到爐邊方桌前,從茶盤內(nèi)取一玻璃杯提壺倒水,并把開水送到小梁手中;他還從柜子小抽屜拿出干姜片,分給我們吃?;?,怎么一下子又熄了?圓盆中,一堆煙柴頭冒著青煙,各自晃動上身,嘴里呼出長氣,我已熏出淚水。他扔掉手中的鞋,執(zhí)鐵火夾利索拔空火灰,架好煙柴頭,手撐木座框子,伏身縮頭,撮嘴吹火,火灰紅閃紅閃,柴灰撲騰撲騰,柴頭燃起了明火,舔著黃紅色的火舌。他的頭上、臉上和黑衣服上,都蒙著灰塵,活像一只灰牯牛(一種昆蟲)。他兩手前攪后擾頭發(fā),拍打衣上塵灰,咧嘴一笑,我們都覺得過意不去了。我想起兒時那些行走苗鄉(xiāng)的補(bǔ)鞋補(bǔ)鍋閹豬的手藝人,大多一臉的狡黠,我親眼見一個隆回的補(bǔ)鍋匠給灣里劉叔娘補(bǔ)鍋時,故意用尖錘在鍋底砸小洞(補(bǔ)鍋罐按洞眼個數(shù)收費(fèi)),所以,我素來對他們沒有好印象。然而,當(dāng)我看到他那質(zhì)樸善良的憨態(tài),心里一陣疚愧,他們之間也有可親可愛可敬之人!我缺少耐煩心,已穿上了半濕不干的鞋襪,正執(zhí)一卷自考資料閱讀。他們依然在烘烤。
嘭!擱著襪墊的方凳,疾飛向鞋匠,又從鞋匠身上彈回倒地;鞋匠手中皮鞋落地,兩手發(fā)抖。一個聲音很豪橫:“婊子養(yǎng)的!老子離開最多半小時,你娘的臭裹腳布就弄臟老子的凳子,你說怎么辦?”這時,我看清一高個小胡子年輕人雙手叉腰,身體重心落在左腳上,右腳輕佻地?fù)u晃紅色的褲腿;旁邊是位鐵塔黑漢,皮帶內(nèi)插根雙節(jié)棍,儼然兇神惡煞。大廳所有的人目光,都注視著這兩個不速之客。有的旅客站起來。鞋匠蹲身用衣袖拂著那張方凳面子,顫巍巍的說:“我給您抹干凈。”小胡子左手掐住鞋匠的后脖子,將其頭按在方凳上:“誰要你抹的?給老子舔!”我知道鞋匠遇到老辣子——“水佬官”(上世紀(jì)八十、九十年代對社會流氓的稱呼)。鞋匠大口喘氣:“爺,我來時看不到你們,不知道是你們的寶座!我是個不講衛(wèi)生的手藝人,給您賠個不是,爺!”小胡子很不耐煩:“我有你這樣的孫子?少啰嗦,給老子用舌頭舔!”我忍不住移動了一下屁股下的長凳,看了一眼小金小梁,對小胡子說:“兄弟,他說的是真話,我們都可以作證!”我用了“我們”一詞,至少暗示我和小金小梁三人是一伙的,且均二十幾歲,身高體壯,真的動起手來,這兩個“水佬官”討不了便宜。鐵塔黑煞,突然抽出雙節(jié)棍,呼呼呼,左右揮舞,頗有點(diǎn)練家子樣范。小胡子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話,也沒有瞟我們一眼,竟然用穿黑色三接頭皮鞋的左腳,踩住鞋匠的右臉頰,然后從腰間的黃色小皮盒抽出一把三棱刀,捏柄搓轉(zhuǎn)著刀身,說:“舔!”鞋匠竭力斜仰著頭看我們?nèi)?,眼波里流蕩著無助和哀求的強(qiáng)烈信息。我想和小金小梁用眼神交流,他倆卻雙手緊扣自坐的方凳兩側(cè)橫枋,低垂眼簾,看盆中的火。我了解他倆,心里一定和我一樣難受,同時又有一種急切的壓迫感。明天上午的考試,非比尋常,漢語文學(xué)專業(yè)考試唯?!吨袊鴼v代文學(xué)作品選》科目(我們已經(jīng)考過一次)——我們都志在必得!況且,我們都已新婚。但我們心中正義未泯!我想,一旦打開,后果難料,我們可能不僅僅是喪失本次考試……我能聽得見,自己手指抓凳時發(fā)出的骨節(jié)聲響。儼然有物在吞噬我的心。心如刀絞!
鞋匠手拍著那只踩他的皮鞋,輕聲說:“我舔?!蹦侵粴埲痰钠ば砷_時,還不忘蹂躪幾下那張如土的臉。鞋匠竭力站穩(wěn)身形,目光呆愣,扯順衣襟,蹲身抱小方凳,嘴巴吐出瘦小的紅舌頭,從凳面左側(cè)開始舔,旁若無人。小胡子又斜立彈著褲腿,右手在空中搗翻三棱刀,口中似唱似誦:“三棱刀子常殺豬,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倒毛豬仔有不服,三條血槽分贏輸!”挑釁味十足。黑惡煞密切配合小胡子,雙節(jié)棍,在嗖嗖作響。十幾個旅客依然木木地看著。
鞋匠,似乎在完成一項(xiàng)重大任務(wù),仔細(xì)嚴(yán)謹(jǐn),每舔一下,出口粗氣。他快舔完半張凳面時,我霍地操起長凳,小金小梁緊跟急端小方凳,怒目圓睜,不待我們發(fā)聲攻擊,兩個流氓見狀,落慌而逃。大廳的旅客,幾近錯愕;我們?nèi)耍渤鐾?。鞋匠,繼續(xù)舔著凳面。我一把抱住鞋匠,他還在往口外探舌頭。我拍著他的臉,用顫抖的聲音呼喚“叔叔”。他突然大哭,宛如嚎叫,撕心裂肺,卻沒有掉下一滴淚水。我們?nèi)?,淚雨滂沱,染濕了半條衣袖……
第二天中午,我們考完回客店尋找鞋匠。老板說,他昨晚替鞋匠向派出所報案,公安民警排查至今,兩個流氓,人間蒸發(fā);他還告訴我們,鞋匠上午十點(diǎn)已經(jīng)離開客棧。我不知道老板說的話,是假是真,但我知道,安江是鞋匠的傷心地、恥辱地,逃離得越遠(yuǎn)越好!其實(shí),也何嘗不是我的恥辱?
幾年后,我穿上了那身橄欖綠,時時記著那條舌頭尊嚴(yán)的恥辱遭際。我立誓:絕不容忍邪惡的囂張!而今回首從警事,可容若淡然地說,勿負(fù)誓愿于警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