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4年中秋。
　　 遠遠望去，村口的老槐樹下黑壓壓地站了好多人。雖然遠些，分不清是誰，但我看他們那焦急地打著陰涼蓬的手式，不難看出，每個人都在翹首企盼。干嘛呢，難道我這段時間沒回來村里出啥事了？
　　 大侄子，大侄子！村里最年長的二大爺，見我背包羅傘地從外地回來，馬上小跑上前。身后隨即跟上來幾個叔叔嬸嬸，將我團團圍住。大家七嘴八舌地訴說著，曹屯我老丈人家那邊發(fā)生的事，他們?nèi)巳四樕蠏熘@恐。尤其二大爺，手不住地拍著我的肩膀說，大侄子，你可回來了，河西曹屯你媳婦的老舅瘋了，說還傷了人。為了不讓他捅更大的婁子，你老丈人和你二舅丈把你老舅丈給綁在了洋井上，結(jié)果被別人給告了，說是限制人身自由，不得不解開了?，F(xiàn)在你老舅丈天天喊著要殺你的老丈人，和你二舅丈。弄得他倆天天東躲西藏，沒辦法他們兩家現(xiàn)在都搬到縣里貓起來了。這會兒，你那個老舅丈誰也整不了，家房門上掛了一把斧頭，說誰敢進去就砍死誰。你媳婦不聽勸把你家小寶送他爺家，自己去看她老舅去了，都走兩個小時了還不見回來，俺們大家都為她擔心呢。這下正好你做買賣回來了，看咋辦吧？
　　 聽到這消息，我腦子嗡的一下，心里急速地跳起來。怎會這樣？老舅平時只是偶爾犯幾次癲癇，那是姥爺家教管得嚴又沒章法，在老舅小時候，讓姥爺扇耳光給扇的，怎么突然一下子犯起了瘋病了呢？我必須馬上去曹屯。我家她此刻也不知怎樣，她一個弱女子，在老舅那么暴躁的脾氣面前，恐怕兇多吉少啊。
　　 我將隨身攜帶的東西，扔給二大爺他們，拎過來一輛也不知道是誰靠在樹旁的白山牌舊自行車，奔河西曹屯拼命地登去。二大爺在后面使勁地喊，要不要在跟你去幾個人，我都來不及回他。
　　 二
　　 曹屯距離我住的村子并不遠，也就不到八里路，過了浦河就是，這條道我常走，閉著眼睛都能摸到。要不是生產(chǎn)隊黃了，說不定每年要來這展開人海戰(zhàn)術(shù)，修幾次河堤防汛呢。到了浦河邊，我著急忙慌穿過橡膠閘門，順著大壩上蛇形的毛道，向南騎行不到幾百米，下了壩口第三趟街的第四家就是老舅家了。老舅家緊挨大隊部，大隊部門口兩邊的紅色宣傳標語“計劃生育好，一家一個寶”，換成了“改革開放是春天，發(fā)展經(jīng)濟譜新篇”的字樣。
　　 大晌午的，屯子里很靜，沒看見什么人，只有老舅家對面養(yǎng)牛戶門外的糞堆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兒，強烈的刺鼻味，使人不得不掩面而過。老舅家大門口的小柵欄門敞開著，通向房舍的狹窄小道兩旁土墻上，爬滿了豆角和窩瓜的藤曼。我順著高低不平的碎磚頭鋪設(shè)的院心小道，朝房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心里惴惴不安。心想，眼前老舅家的茅草房里，媳婦小玉會怎樣呢？此刻，她能說服了她瘋了的老舅嗎？
　　 就在眼前老舅家這兩間茅草房里，我知道原來共有6口人。姥爺姥姥早已去世，大舅當兵去了部隊，曾任空軍飛行大隊的團長，參加過當年羅布泊原子彈，氫彈實驗場后續(xù)的現(xiàn)場飛行勘察，他的戰(zhàn)友因核輻射還掉光了頭發(fā)。二舅做過小學教師，后來常年在大隊做會記。老姨高中畢業(yè)后，沒去考大學，嫁給了沈陽搞開發(fā)的張百萬。目前，這間院落里，也只有患癲癇病的老舅和同樣身有殘疾的老舅媽居住，他們無兒無女，沒有啥勞動能力，都屬于五保戶，靠政府養(yǎng)護。
　　 待我走進院子，還沒等邁進門檻，屋里就傳出惡狠狠地叫罵，那聲音是老舅的，粗聲粗氣的嘶啞音，誰呀，是不是找死啊？我心里一哆嗦，腦袋正撞在房門上方掛著的一把明晃晃，透著寒光的斧頭把上，我定睛一看，那斧頭把上還系著一條紅紅的布條。緊張的我，有點語無倫次，應和著里面沖出來的老舅。老舅，沒事，是我，我是山子，是特意從深圳回來看老舅的。老舅見我，一個大步從里屋沖過來，使盡全身力氣，一把薅住我的胳膊，他的眼睛紅紅的充滿了血絲，張開了要吃人一樣的大口，咆哮著——你——你！
　　 三
　　 老舅老舅，咱冷靜點好嗎？有話慢慢說。我知道老舅以往說話辦事是最尊重我的，只要他現(xiàn)在心里還能清醒一點點，就不會亂來。在老舅的心里，我應該算是他最信任的人。
　　 老舅硬拉我進屋炕上坐下，還未落穩(wěn)，我便環(huán)視了一下屋子的四周，不見小玉在這，心里犯起嘀咕，媳婦小玉呢？她膽子咋就那么大，她現(xiàn)在，現(xiàn)在人怎樣？她在哪，在哪？
　　 山子，你來得正好，現(xiàn)在老舅要為民除害，替天行道，現(xiàn)在俺曹屯惡人太多，有人讓我都殺了他們，包括你二舅，你老丈人，一個不留。老舅說著，雙手合十，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又說起了什么？看來這老舅是真的瘋了。我不明白，為什么患癲癇的人，有的在后期會發(fā)展成精神問題呢？因為我知道，我住的村子，也有一個患癲癇的人，后來也變成了瘋子，他曾把自己的手指都剁掉了，還總?cè)ソ稚蠑f人殺殺砍砍的。后來那個人，不知道是自己投水缸自盡了，還是別人故意陷害，現(xiàn)在無證可查。
　　 老舅在屋地上不停地叨叨咕咕，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謎語。老舅媽愁眉苦臉地躲在墻角瑟瑟發(fā)抖，低著頭一言不發(fā)。趁老舅媽要下地去外面解手的工夫，我小聲問她，小玉呢，她說也來看老舅了，咋不見她人呢？老舅媽挨近我的耳朵，用小的不能再小的音調(diào)告訴我，小玉來了，走到大門口被前院養(yǎng)牛的大哥領(lǐng)他家去了，沒敢讓她進來，怕你老舅失錯手把她傷了。一聽這話，我的心立馬放下了，只要小玉安全就好。
　　 此時的老舅越說越激動，滿嘴都冒起了白沫，我有點害怕他隨時犯病，開始心平氣和地勸慰他。老舅啊，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無論誰犯了國法，有國家法律懲罰他，咱們就別操那個心了好不？你這樣多累呀。不行，你老舅就是要替天行道，懲辦惡人，絕不能讓他們存活在世上，為非作歹。惡人一天不除，老舅就一天不安。山子，你老舅現(xiàn)在功法不足，惡人太多，我要修身正果，補足功力，你馬上陪我到縣里佛店，我要請佛主去。你請誰？我要請觀音老母，不然我斗不了他們那些惡人。
　　 這個節(jié)骨眼上，老舅說啥我都無法反駁，只好竭力順從，只要他不惹出事就好。我陪老舅走到曹屯西邊的公路旁，招手截住了一輛拉腳的摩托車，坐上后直奔縣里農(nóng)民一條街的香燭專營店。
　　 香燭店里，各種香燭用品應有盡有，香爐、各種顏色的有煙香、無煙香，各種佛，關(guān)公、觀音、財神等，一應俱全。老舅一進屋，看看這，看看那，看得眼花繚亂。營業(yè)員走過來客氣地打招呼，問我們需要哪樣？這時，只見老舅突然在一尊佛像前跪下，連連磕頭，嘴里念經(jīng)一樣開始嘟囔。營業(yè)員看到這場景嚇了一跳，害怕得馬上后退，不知如何是好。我強裝鎮(zhèn)定，走過去拉起老舅，安慰著說，老舅，你看中哪尊，我們回家再拜好嗎？老舅起身抱起一尊佛像就不肯撒手，嘴里念念不忘地，就請她就請她，好像生怕別人給她搶跑了似的。我問營業(yè)員這是什么佛，多少錢能請？營業(yè)員擺擺手，這是觀音老母，快拿走，快拿走吧。我理解營業(yè)員的意思，她恨不得希望我們盡快離開，免得生是非。營業(yè)員嚇得沒說價格，我們也不能就這樣拿走啊，我隨手掏出口袋里的一卷十元面值的紙幣，輕輕放在柜臺上就離開了香燭店。
　　 四
　　 請完佛，我給老舅送回家里，到老舅前院養(yǎng)牛大哥家又和小玉一起回到我的村子。天色已晚，星斗布滿了天空，彎彎的月牙早已爬過了村口的老槐樹。安靜的小村，偶爾傳來遠處河塘里的蛙鳴，還有樹林里布谷鳥的“布谷布谷”聲。
　　 唉，我嘆了口氣，自然自語道，要是沒有這些亂事兒，還是家鄉(xiāng)好啊，遠離了塵囂，和車水馬龍的喧鬧，過過這兩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田園生活多好吧。誰不說呢，小玉也搭話說，老舅以前也沒有這瘋瘋癲癲的毛病啊，指定他在屯子里受啥刺激了，要是總這樣可咋整，真是愁死人啊。
　　 午夜，雞叫三更，朦朧中，隱約聽大門口好像有人敲我家的鐵大門，邊敲邊喊，大姐夫，大姐夫。我豎起耳朵，仔細一聽還真是。聽那聲音，不用問就知道，那個人指定是二舅家的兒子大創(chuàng)。打開大門，迎面來的大創(chuàng)，見他氣喘吁吁，唉聲嘆氣地說，大姐夫啊，你趕緊再去曹屯吧，我爸這去老叔家了。啥，二舅去老舅家了？不能去呀，去那——那不得出事嗎。誰不說呢，不去不行啊，要是不去，老叔說了，明天就要對我家小桶（二舅小孫子）下手了。大姐夫你快去吧，二姐夫、三姐夫、四姐夫，都有人通知去了，人多力量大，不然怕爸出事呀。
　　 我簡單穿好衣服，隨大創(chuàng)騎上我家的永久自行車，緊趕慢趕地再一次到了曹屯老舅家。我們沒有進屋，老舅家的燈亮著。二舅已經(jīng)到了，在老舅家屋地跪著呢。老舅正在大說大講，旁邊的老舅媽，也神神叨叨的，看來精神也不正常了。我們幾個連橋合計，誰也別進屋，在外面守著，進屋的話擔心老舅反感，容易受刺激。如果一旦屋里發(fā)生緊急情況，我們就破窗破門而入，保護二舅別出現(xiàn)意外。為了防備萬一，我和三連橋悄悄走進老舅家的外屋地，把各種做飯用的菜刀，削土豆皮的小刀，和干活用的鐮刀、斧頭等，所有帶刃道具統(tǒng)統(tǒng)藏起來。
　　 二舅在屋地跪時間長了，腿也麻了，想起身活動活動，老舅說啥不讓，說要讓二舅跪七七四十九天，不服氣，就跪九九八十一天，還不許吃飯喝水，向觀音老母請罪。否則，就要殺頭。又說二舅處理完了，下一個目標就是我老丈人。之后，才是那些死不悔改的曹屯所有惡人。他這樣做先在自家人身上動手，老舅還理直氣壯，是為了他的公正廉潔。老舅媽，平時是一位通情達理的人，此時，不知道怎么了，在二舅跟前，也是來回轉(zhuǎn)圈，一面轉(zhuǎn)一面唱，嘴里振振有詞，看來也是被老舅逼魔怔了。
　　 屋里的人被逼無奈，屋外的人著急上火，咋辦吧？經(jīng)過我們幾個連橋一再研究，最終決定，事情嚴重，務(wù)必要告訴省城的大舅，讓大舅拿辦法。去省城交通不便，還是打電話吧。派大創(chuàng)去大隊部給大舅打電話。大隊部沒有程控電話，用手搖電話要到鄉(xiāng)里，鄉(xiāng)里又轉(zhuǎn)到縣里，縣里再轉(zhuǎn)到省城，省城又轉(zhuǎn)到部隊。一個電話，整整要了大半宿才打通。大舅軍務(wù)忙，只回了一句話，知道了，讓我們待命。
　　 五
　　 天亮了，太陽一點一點從從東方地平線上升起來。幾只小燕子在屋頂盤旋，自由地飛翔。一晚上沒得好覺睡的二舅、老舅、老舅媽、及我們幾個連橋，都是灰頭土臉。盡管我們每個人都是人困馬乏，但還要拼命的堅持，因為必定人的生命是第一位的，一定要保護好每個人別出事。
　　 事情陷入僵局，不能做飯，不能干活，還不能離開。老舅家外面，又圍上了三三兩兩的人，有的是看熱鬧，有的是跟著著急。這要堅持多久呢，別說什么七七四十九，或九九八十一了，要是三天，估計我們都得完蛋。正當我們幾個連橋坐在地上要打盹的時候，一輛白色印著“十字”的救護車來到了老舅家。大舅來了，而且?guī)ьI(lǐng)幾個身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到了。大舅是穿著便衣來的，他沒有慌張，顯得從容鎮(zhèn)定，與我們大家打著招呼，還雙手抱拳以示感謝。
　　 眼見大舅的突然出現(xiàn)，二舅很驚訝，他沒想到自己這么快就被解脫控制。老舅見到大舅和好幾個醫(yī)生進來，也傻眼了，沒話了，楞了蔫了。老舅順從地跟著大舅和醫(yī)生坐上了救護車。上車前，大舅對我們和屯子里的鄉(xiāng)親說，我老弟弟讓鄉(xiāng)親們受驚了，為了大家的安全，也為了讓弟弟看好病，現(xiàn)在他要把他帶到沈陽精神病院去。請大家放心，弟弟的病不看好絕不回來，絕不能讓我們的鄉(xiāng)親擔驚受怕。大家鼓掌，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笑容。全屯子的人高興，從此再也不用為此擔心了，以后大人，孩子都可以自由出入干活，或上學讀書了。
　　 半年后，老舅的瘋病在醫(yī)生的精心治療下，康復回到了曹屯。如今的老舅看上去似乎有些木訥，但精神狀態(tài)還是挺好的，他癲癇的毛病也不怎么發(fā)作了。每天老舅在家洗衣做飯，收拾園子啥活都能干。閑著的時候也去屯子里的小商店，看人家打撲克或到浦河壩上走一走，欣賞人家放牧的馬群、羊群、牛群，老舅過起了真正無憂無慮的老年生活。二舅和我們也經(jīng)?；夭芡涂赐屠暇藡?，每次去他們都熱情的有說有笑，還一再說，再來可千萬不要買這么多東西，只要親情在，他們就滿足了。大舅也是常年供老舅的藥吃。逢年過節(jié)大舅也回曹屯，我們大家在一起團聚，飲酒高歌，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