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正月結(jié)婚，當(dāng)年秋天懷孕。我孕吐特別厲害，聞不得油煙味，喝白開水也吐，吐得我渾身無力，形銷骨立，170厘米的身高，懷孕半年還不到110斤。丈夫在外面工地上班回不了家。公公婆婆和我住在一個家屬院，隔著兩棟樓，過一段時間，公公會上樓看我一下。有一次來時，我臉色蠟黃地躺在床上，連起身的力氣也沒有了，他急匆匆出去買了一把香蕉和別的什么東西送到樓上，下午熬了稀飯送來，我吃后身上有了一點力氣。大多時間，我是靠著吃餅干喝奶粉度日子的。這期間，婆婆總說忙沒來看過我一次，我靠著毅力熬過了那些難熬的時光。懷孕半年時回了一趟媽媽家，吃了媽媽做的幾頓飯菜，孕吐神奇地消失了，我身體逐漸好起來了。
　　 現(xiàn)在回想，我那時候遠(yuǎn)離親人，應(yīng)該是深深思念家里飯菜的味道，思念和爺爺奶奶在一起的煙火生活氣息。懷念那種平淡人間煙火的溫暖與平靜。但是，遠(yuǎn)嫁的我在孕期，身邊沒有人給予我這種人間煙火最平凡樸實的溫暖與關(guān)愛。
　　 過年丈夫從工地回家了。那年的工地是一年一結(jié)工資，2000年一年領(lǐng)了大幾千還是多少錢，如今我記不得了。丈夫大概一下子覺得自己成了有錢人。他本是喜歡社交的，平時就喜歡呼朋喚友在外面吃喝，在家時便如坐針氈般不自在。這下領(lǐng)了一年的工資，幾乎天天呼朋喚友出去吃飯喝酒。他這樣無節(jié)制無計劃的花錢狀態(tài)，讓我心里很是不安。
　　 我想慢慢攢錢，像奶奶和媽媽那樣，有計劃有預(yù)算地進(jìn)行生活上必要的開支。過日子，首先就是一日三餐。我的意見是自己在家做飯吃即省錢又衛(wèi)生可口，以后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和他說根本不聽，反過來斥責(zé)我社會上的啥事都不懂愛管閑事，依然我行我素。有一次出去吃飯，拿走了2000元，千禧年的2000元是我們小縣城工薪族好幾個月的工資呢。想著我懷著孕，暫時沒上班，沒有經(jīng)濟(jì)來源，這樣下去，孩子出生沒錢怎么撫養(yǎng)？我就想著給婆婆說說，我想她肯定懂得節(jié)儉的道理，肯定是會說她兒子一下，讓他手頭攢點錢，好好過日子的。
　　 我回去笑著和婆婆說：“媽，老二（丈夫排行老二）天天出去和一幫人吃喝，根本不愛在家里吃飯，昨天出去吃飯一下拿走了2000元……”本想著婆婆會譴責(zé)她這個不懂事的兒子，勸他不要出去和那幫狐朋狗友胡混，節(jié)省一點。誰知我話還沒說完，剛還是一臉平靜的婆婆，臉色一變，厲聲說：“我兒子掙錢呢，有錢呢，你還不讓他花錢？”我就是想一萬句婆婆要說的話，也沒有想到這樣的話能從婆婆口里說出來，之前她的兒子們交友不善，我以為是他們不聽大人話的原因，聽了婆婆那天說的話，我算是明白了其中原因。也讓我想起了我和爺爺看過的戲：一個媽媽溺愛兒子，兒子偷了一根針，失主來討要，媽媽袒護(hù)兒子說沒拿，還表揚兒子有本事能把別人家的東西拿回家，如此到后來偷了別人的一頭牛，被判了死刑，兒子在臨刑時要求吃媽媽一口奶，媽媽給兒子喂奶時，兒子把媽媽的乳頭咬掉了，兒子哭著說，要是從一開始媽媽就教育我不要拿別人的東西，我何曾能到今天這樣的地步？結(jié)果是母子二人同赴黃泉。以前以為沒有那樣糊涂、不明是非的媽媽，是在演戲罷了。結(jié)果，現(xiàn)實生活中還真有這樣的媽媽。
　　 婆婆一句話，讓我驚訝地張大了嘴，把后面的要說的話收到了我的嘴巴里。正好小姑子在旁邊，她說：“你兒子掙了幾個錢啊？”
　　 婆婆沒有想她兒子窮困潦倒時的窘迫。在和我結(jié)婚前，爺爺去世我回家他身上連200元錢都拿不出來。我體諒他們家出了事，欠了外債，沒有讓他們?yōu)槲覀z的婚事出一分錢，我不想給老人拮據(jù)的經(jīng)濟(jì)雪上加霜，也不想欠他們太多。
　　 我如此做的原因之一是我想到我剛過世不久的可憐的爺爺?shù)慕?jīng)歷。我清楚地記得20世紀(jì)80年代初，爺爺為了娶兒媳婦籌1000元的彩禮錢和幾個銀元，還有其他娶媳婦必須要置辦的東西，錢一下籌不齊，他的煎熬嘆息、他的愁苦無助的模樣。那時，他賣掉了我家的黃牛，爸爸拿來了工資，借了親戚的錢，才把兒媳婦娶進(jìn)門，以后，總有人上門來要賬，爺爺就一點點給人家還，有時還不上錢，鄉(xiāng)親們上門討要時臉色不好，脾氣不好的還罵爺爺不講信用，走后，爺爺佝僂著腰，盤腿坐在炕上，低著頭閉著眼默默抽煙的樣子讓我難過。爺爺以后嘆息道：“娃娃，錢是個硬頭貨，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倍嗌倌赀^去了，爺爺?shù)纳駪B(tài)和話語猶如眼前。我不想讓老人為尋錢難腸。誰都會老，誰都有不濟(jì)的時候，不能把人往絕路上逼。
　　 其二，我結(jié)婚前一年的夏秋，我愛的爺爺和三爺爺、年輕的舅舅的相繼去世，讓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迷惘、悲痛、思念、絕望及無助。我覺得我的生活一下子失去了色彩，失去了活著的意義和目標(biāo)。加之，經(jīng)過和丈夫的相處，我從別人口中和他身上覺察了些事情，我覺得我們的三觀存在著本質(zhì)的分歧，我便不想結(jié)婚了。媽媽說：“你把人家閃得年齡大了，你不結(jié)婚這不道德，你這樣做和女“陳世美”有啥區(qū)別？咱們不能做這樣的人。”
　　 我從小是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爺爺奶奶視我如掌上明珠，我也深愛著我的爺爺奶奶。那時候，我不大愿意和媽媽敞開胸懷，覺得媽媽根本沒有爺爺奶奶那樣愛我、關(guān)心我，理解我的心，便不想和媽媽多做解釋，萬念俱灰的我把心一橫：滿足你們的愿望吧，讓你們面子上好看吧！但我暗暗發(fā)誓：結(jié)婚了我就離婚。
　　 可是，我低估了社會現(xiàn)狀、低估了人性之復(fù)雜。一旦結(jié)婚，離婚就那么好離？一下離得了嗎？我怎么去面對因我離婚父母覺得丟人，在人前抬不起頭的卑微？我怎么向親朋好友去解釋我離婚的原因？我離婚了去哪里？我已經(jīng)出嫁了，媽媽家里就那么小的房子，爸爸一個人上班還有一個上大學(xué)的弟弟，我回去單位上班，單位的人如何看我？我如何受得了別人的冷眼？那時候，人們對離婚的女人存在著偏見和輕慢。媽媽經(jīng)常說，“第一碗飯”好吃。對于我來說的這“第一碗飯”，我橫著心、咬著牙先吃再說。這樣一堅持，我就有了女兒。
　　 我是實實在在的裸婚。丈夫家里沒有給我們一分錢，我們用自己攢的錢把婚結(jié)了。給婆家大人小孩買了衣服、禮品。我父母對我的婚姻沒有任何看法意見，只是從丈夫去我家僅有的幾次接觸，和他在我家殷勤周到的表現(xiàn)覺得人不錯。父母沒有對丈夫的個人和家庭進(jìn)行過調(diào)查走訪，沒有看看這一家人的人品到底如何，就把我放心地嫁了出去。我那時想，父母是不是不愛我，我不結(jié)婚大概就會成為他們的負(fù)擔(dān)吧。其實我那時候只有25歲，我掙錢自己花，還盡力貼補家用，我自己還在不斷學(xué)習(xí)，還在期待著提升自己。老實巴交的父母從沒有對我的人生或者婚后的生活提過任何建議和意見。任憑單純天真的我盲人摸象般地進(jìn)入一個陌生的家庭。我一個初出茅廬沒有任何社會經(jīng)驗的女孩子，哪里是一個有著豐富社會經(jīng)驗的男人和自私的中年婦女的對手，他們只需要一眼就把我的心看得清清楚楚。
　　 經(jīng)歷了太多的磨難，讓我看透了人生冷暖。我現(xiàn)在回過頭想，大概從一開始我沒有要他們家出一分錢，減輕他家的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開始，我贏在自我搭建的道德橋梁上自我感動、自我欣賞時，便已經(jīng)輸在人間百態(tài)的起跑線上了。婆婆他們家人肯定認(rèn)為是自己兒子特別有本事，有魅力，女孩子不惜成本都要嫁給他兒子，那這樣的女孩一定就是好拿捏的，他們也許根本想不到那個人的心。
　　 我高估了自以為善解人意的想法，低估了大多數(shù)貧窮的普通人的人性之惡。倘若我花費了他家的許多錢，他們不疼我時絕對會疼錢。
　　 事實上，那時候的我就是個軟蛋。經(jīng)過初次的接觸，婆婆維護(hù)兒子的態(tài)度，讓我心里不悅，然后婆婆對我屢次的語言和表情的傷害，我就不想回去看望他們。但是丈夫要我回，媽媽讓我去，我為了顧及面子，為了媽媽開心，便極不情愿回去，回去了還要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婆婆冷言冷語說了我，我心里雖然不痛快，但我沒有和婆婆還嘴，我認(rèn)為和大人犟嘴是小輩的不對。那時候，婆家人就拿捏住了我。反正怎么說我，我都是一副高興不在乎的樣子。雖然我的心里極其不舒服，我終究還是一個笑呵呵開心的樣子。
　　 這是我婚姻生活開始后，婆婆第一次給我的下馬威。以后，婆婆還有更多的經(jīng)典語言出臺。但是，就是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里，在這人間煙火的日子里，在那飄飄搖搖的一縷縷煙霧里，我還是把日子頑強地過了下去。不為別的，就為了女兒有一個完整的家，就為了心中憋悶著的那一口氣：我一定要把孩子養(yǎng)育好，把日子過好，我清楚我是在為什么活著。
　　 我是第一次做兒媳，初次的心存著美好的希望。當(dāng)有一天，希望破滅，才是自己新生活的開始吧。
　　 只是明白過來時，心已經(jīng)被戳出了一道道滴血的傷痕。
　　 好在年輕，好在不遲。還有未來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