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那時我們正年輕(散文)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鄭州鐵路局武漢鐵路分局為照顧大別山革命老區(qū),連續(xù)兩年從黃岡地區(qū)招收部分城鎮(zhèn)退伍軍人,充實職工隊伍,我和我的兄弟們就是在這個時候,走到一起來的。那時的我們,正值青春年華,心懷遠方,向往外面的世界;剛剛從部隊大熔爐里錘煉出來,渴望得到社會承認,也想做一番事業(yè)。當命運之神向我們召喚時,我們義無反顧。無論前路繁花似錦、一片坦途,還是荊棘叢生、布滿暗坑,我們都會攜手同行,從容面對。
一
1991年7月8日,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因為一張《退伍軍人安置介紹信》,成了我生命中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就在前一天,我還在為退伍安置遲遲沒有消息,為父親病入膏肓無錢醫(yī)治,心力交瘁,百爪撓心。思謀著,也該去縣城探探風了,或許我的工作有眉目,對病中的父親也是一劑強心針。事也湊巧,民政局通知我去單位報到的口信,剛剛送到我在縣城做小生意的大哥那兒。大哥不敢耽擱,急急忙忙讓我一對十來歲的侄兒侄女回老家送信,卻正好與我擦肩而過。我自覺愧疚,卻又沒時間返回去找孩子,只能在心中默默期盼他倆平安歸來。
因我匆匆而來,并沒有做好上班報到的準備,身上只有十元錢,沒帶換洗衣物,也沒帶毛巾和洗漱用具,穿著短褲背心,腳上沒穿襪子,靸著拖鞋。就這幅樣子,去新單位,這不是“掉底子”嗎?兩個侄兒侄女沒回,大哥大嫂住店里,我一個人躺在大哥家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天還沒亮就起來,找了大哥的舊襯衣舊長褲穿上,合不合身也只好將就了。又找了一雙丟在房角的舊旅游鞋,費了老大勁才套上了腳。等到了下午,才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雙鞋其實已經(jīng)開了膠,只好盡量少在人前走動,坐著時,刻意把雙腳縮到椅子下,生怕“露餡”,原本就少言寡語的我,就更顯得“矜持”了。
鎖上門,直接往民政局方向走去,沒有“過早”,也沒打算找大哥拿點錢,畢竟孩子沒回,他們的心還懸著呢,不想給他們添堵。到了民政局,見門口站了不少和我一樣的年輕人,不用想,準是我未來的同事。聽他們閑聊,口音很雜,也湊了過去,得知大家都是來自黃岡地區(qū)各縣的退伍軍人,一共二十人,統(tǒng)一從浠水坐車去單位報到。有知情人說,咱們這批人去的是武鐵(武漢鐵路簡稱),只不過工種好像不太好。對我而言,能去大武漢,能進鐵路,那是做夢都想不到的好事,還挑什么工種?
拿到《安置介紹信》后,工作人員說,你們這次直接去黃石報到,是武漢鐵路分局的一個下屬單位,幫你們省掉了一道手續(xù)。得知去不了武漢,心中不免遺憾,但很快又安慰自己,黃石也不錯!后來才知道,“他們”是怕我們中途反悔,才把“好事”做到底的。
距離發(fā)車的時間還早,大家互相并不認識,憑感覺自由組合,三兩人一伙,到就近的街上走走,吃點買點什么……和我走到一路的倆人,非常有特點,一個高瘦、帥氣,藍灰色體恤衫、青色長褲,衣著得體,感覺他家條件應該不錯。操著略帶武穴尾音的武漢話,見人就耍條(遞煙),話不多,但很活絡;另一個干瘦、愛笑,穿著白襯衣、軍綠長褲,背著軍用挎包,一開口就是:“以后到了黃石,我罩著你們,叫我饒哥!”只有我,兜里沒錢,心里沒貨,也就不敢多言多語。
中午吃的什么,已然忘記,但錢是瘦高帥哥付的。饒哥,邊吃邊聊,很盡興;而我,暗自慶幸,又節(jié)約了一頓飯錢,心下盤算著,這十元錢,怎么樣才能堅持到回家呢?
二
下午兩點,安置辦的同志把我們送上一輛中巴車,并要求我們推舉一個人帶隊,我和瘦高個馬上舉手,說“饒哥”,其他人也馬上表示同意。不到一個小時,中巴車把我們送到散花鎮(zhèn)江邊,司機收了我們一人兩元錢,告訴我們,可以坐五毛錢輪渡過江。站在對岸看黃石,高大氣派的冶鋼大廈矗立在江邊,上窯碼頭各種船只來往穿梭,一派繁忙景象;馬路上,車水馬龍,人潮洶涌……
饒哥拿著民政局干部手繪的路線圖,帶著我們一路走一路問,總算到了天津路六路公交站。公交車司機一句“嚯裸型”,嚇我們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以為誰做了什么錯事,得罪了“司長”。饒哥小心翼翼地詢問,才知道是一場虛驚,只不過是人家驚嘆人好多而已。
車子在繁華的街道穿行,車窗外,高樓鱗次櫛比、馬路寬闊平直、招牌五顏六色,時不時還有穿著時髦的漂亮姑娘,招搖而過……這些都吸引了我們的眼球,巴望著車子早點停下來??墒牵囎釉介_越遠,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漸漸的,馬路兩邊的房屋,越來越矮,越來越少……我們的心情也隨之灰暗。車到下陸時,又似乎找到了一點現(xiàn)代氣息,點燃了我們心中殘存的一點希望。然而,車子還是沒能停下來,這不能不讓我們抓狂,大家紛紛追問饒哥:到底去哪兒?鐵山,饒哥回答。
車到鐵山郵局,嘎的一聲,停下了。謝天謝地,盡管離市區(qū)很遠,總還算是城市的邊緣。還沒等我們慶幸,饒哥一句話,又讓我們的心情跌到谷底。他說路走偏了,剛才應該在橋洞下車的,然后往鐵山火車站方向走。問他,還有多遠?答,估計有好幾公里,而且只能步行……
“饒哥,你到底是跟我們一起來上班的,還是民政局派你來忽悠我們的?”不知誰的一句話,讓人群躁動起來,大家早就對這種不透明的報到方式,心存怨言,這一刻,徹底點燃,而且紛紛把矛頭對準饒哥。有幾個性情急躁的,甚至擼胳膊擼腿,圍了上去,一時間,沫星四濺,山雨欲來……
“大家不要急,我相信饒哥不是故意的,咱們都是一起來的,何苦為難他呢?我叫湯俊峰,你們?nèi)绻诺眠^我,就跟我走……”瘦高個一席話,讓我刮目相看,也讓大家的火氣漸漸消了。
就這樣,我們跟著湯俊峰,邊走邊問邊等人,我們幾個空手的,走得快,苦了那些帶行李的,走走停停,累得夠嗆!最離譜的,要數(shù)黃州的涂斌和歐愛忠了,他倆在我們這群人中間,算是“大城市”人了,穿著打扮比較洋氣,都扛著一口大皮箱,滿頭大汗,滿臉通紅,發(fā)型已亂,走幾步,停一下……
好不容易到了鐵山火車站,一問,還有一公里。這下,又讓我們不淡定了。這里已經(jīng)夠偏遠的了,再走一公里,那得荒涼成啥樣子?真是傳說中的,野雞不下蛋的地方嗎?
心中滿是問號,卻又不得不繼續(xù)前行。這時,老天爺也似乎故意為難我們,剛剛還曬得我們頭皮發(fā)麻,這會兒又下起了雨,雨勢雖不大,卻足夠把我們澆濕澆透,躲又沒處躲,藏又沒處藏,只能頂風冒雨前行。
三
“到了,到了!”前面?zhèn)鱽眇埜缗d奮地喊叫聲。循聲看過去,饒哥站在一個院落前,關閉的一對大鐵門上,兩個對稱的如臉盆般大小的紅色鐵路路徽,閃耀著光芒。很快,側(cè)邊的小門開了,我們魚貫而入。
院子不大,卻別有韻味,目光所及之處,皆是綠色,綠得亮眼,綠得蒼翠欲滴……廣玉蘭亭亭玉立,香樟樹撐開巨傘,棕櫚樹迎風向我們招手……空氣中,處處彌漫著草木的清香,之前的疲累、煩悶情緒,掃去了一大半;左前方,一棟三層紅磚樓房,掩映在森森樹木中,樓前有兩個鑲了瓷磚的宣傳欄,還有一座正在滴水、霧氣繚繞的青綠假山;左邊是一排二層小樓,底下是車庫;一條光潔的水泥路面向右前方延伸,路兩邊紅色月季花開得如火如荼,像是特意迎接我們的到來。小路盡頭,綠影婆娑處,露出鐵銹紅色的小樓一角,熱烈、吉祥,卻不事張揚;右側(cè),是一個漂亮的燈光球場,籃球場的地板和圖案,是用紅藍黃三色水磨石勾勒、打磨的,平整、清晰、光亮,四周是八個約六七米高的燈柱……朝氣蓬勃的氣場,撲面而來。
“別看這兒地處偏僻,卻像個世外桃源啊!”思忖之下,漸漸有了點好感。時間不大,一位打扮入時的大姐,來到我們面前。一口標準的漢腔,和我們拉起了家常,溫和、細膩、隨性,一下子讓我們沒有了局促感。只見她,約摸四十多歲,頭發(fā)烏黑、帶卷,鵝蛋臉,滿面含春,上穿白色襯衫,領口處一個大大的蝴蝶結(jié),顯得活潑又時尚,下身是一條深色直筒短裙,體型肥瘦適中,端莊、雅致,卻不失嫵媚。
從旁人口中知道,她姓鄧,是管人事的,廠里人都叫她鄧姐。她說,咱們這個采石廠,是武漢鐵路分局的二級單位,專門生產(chǎn)鐵路石碴的,別看名字不好聽,效益卻不比路內(nèi)任何一個單位差,而且是看天干活的,一年之中,最多生產(chǎn)200來天,其他時間都休息……事實證明,她所言非虛。
晚餐是在食堂內(nèi)的雅間吃的,據(jù)說,平常是招待上級領導的地方。炊事班的同志,置辦了滿滿兩大桌好菜,廠黨辦的姚干事、工會的胡干事,還有鄧姐,代表廠領導作陪,席間,鼓勵、期望的話語,與推杯換盞之聲,演奏出一曲和諧、溫暖的交響樂……酒足飯飽之際,我們或多或少都有了些許醉意,也找到了一點“家”的感覺。
晚上,廠里把我們安排到了鐵山礦建招待所住宿,鄧姐告訴我們,到單位報到就此完成,明天,大家都可以回家,休息12天后,7月20日正式來廠上班!
大家歡呼雀躍,而我,也在此時才真正露出了舒心地微笑。終于不用著急錢不夠用了,來時十元錢,除去坐車和輪渡,還剩五元五角,明天回家剛好夠,總算不用參加工作第一天開口找人借錢,總算不用人前露怯了!
那一晚,我睡得特別踏實、香甜。第二天,我早早坐車趕到黃石碼頭,又坐上了黃石至巴河的小火輪,下船后,跑步五公里,趕回家中,把我參加工作的喜訊,告訴了病中的父親。沒想到,奇跡發(fā)生了!臥床不起兩個多月,斷食多日,被醫(yī)生告知“早點準備后事”的父親,自此病情逐步穩(wěn)定,好轉(zhuǎn),直到第二年春天,才面帶微笑、無憾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