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沒有做戚風蛋糕了。
　　 奶、油、糖充分攪拌至乳化后，分次篩入稱量好的面粉，正常來說，這時的面糊會略微有些干，再加入雞蛋黃拌成濃稠酸奶狀就好。可這次，面糊卻變成了面疙瘩。意識到有了問題后，我絲毫沒懷疑面粉，而是想著應(yīng)該油和奶量錯了。估摸著倒一點奶，不行，再倒一些油，還不行，再加奶，重復(fù)加油，面糊濃稠度終于合適后，卻有小米粒般的面疙瘩，鑲嵌其間，和硅膠鏟子躲迷藏般，你來我跑，直弄得我的心慌慌的。
　　 抱著靜置一會兒可以散開的僥幸心理，重復(fù)絮叨著蛋白打發(fā)技巧，生怕它也跟著搗亂。蛋白呈魚眼大泡泡、稠密綿密、出現(xiàn)紋理這三個狀態(tài)時，各放一次糖，紋理加深，倒扣不流時，即算成功，結(jié)束打發(fā)。再去看面糊糊，淺黃色的小疙瘩，不上不下的，讓人無計可施。
　　 扔吧，太可惜；用呢，又挺難受。一番思想斗爭后，還是將其混合，正常翻拌均勻，振出氣泡后入烤箱烤制。果不其然，過度攪拌的面糊糊，導(dǎo)致了蛋糕的開裂，倒扣放涼脫模后，呈現(xiàn)疙疙瘩瘩、組織粗糙的失敗。將其裝入食品袋，心中默念：老爸，你姑娘又露怯了，越是想做好，就是越做不好。你可別怪我呀，這可是誠心誠意做的呢！
　　 像衛(wèi)星一樣在外上學(xué)的兒子樹，在疫情結(jié)束后，大學(xué)生活終于回歸了正常。他說這學(xué)年跟診選擇了呼吸科，經(jīng)常會遇到之前避之不及的特殊病號，現(xiàn)在則淡然很多，應(yīng)該做什么就做什么。每一天都是八點就開始的滿課狀態(tài)，晚自習(xí)還要準備執(zhí)業(yè)醫(yī)師考試，這種忙碌，對于被疫情封控了三年的他們來說，是終有用武之地的歡喜。
　　 樹爸會在每月1日準時發(fā)放生活費，并像釣魚一樣，看這小鬼“上鉤了”，抓緊機會聊幾句。男人之間的聊天，短平快。我會提醒樹爸生活費發(fā)放進度，得到“已辦”，就不再追問聊天細節(jié)了。可生活就是這樣，你越不主動關(guān)心吧，他反而會一改問啥啥不說的反骨，主動關(guān)心起家里的事，諸如清明。
　　 去年，他疫情封控在校，清明前，我接到了他失聲痛哭的電話，他說下了晚自習(xí)看到安靜的夜空，突然記起姥爺離開一年了，特別特別想他。今年，他問，清明我有一天假，需要我回家嗎？我答，咱們這里是清明前去上墳，時間還沒商量好，你姥爺最不愿意耽誤你們的學(xué)習(xí)，你功課多，還是忙自己的吧。樹說，也行。你要幫我跟姥爺說一聲。我應(yīng)：好。
　　 “三班倒”的二姐，報上自己的時間表，我加上“周末”皆可，小妹和大姐將事情提前統(tǒng)籌調(diào)配，多方商議并查看天氣預(yù)報后，定下前往的時間。
　　 大姐買了素雅的仿真絹花和鮮花，各味糕點；小妹準備了父親生前愛吃的燒雞和水果；我理好其他用品，并說蛋糕我來做。臨去前一晚，我鋪開場子，列出工具，信心滿滿，本以為成功上百次的蛋糕，會手拿把掐，色香味俱全，可卻成了如此這般。
　　 周末的晨光中，一樹一樹的繁華，點綴著我們生活了三十年的大院。丁字路口的炸果子小攤已經(jīng)干得熱火朝天。攤主姐姐是聾啞人，我雙手合十拜了拜，又比畫出“七”，她點點頭。上供的果子，要多扭一個圈，為何要如此，我也不懂，啞姐姐即便懂也不會說。
　　 娘和面，蓋好。洗凈韭菜，放斜控干。蝦化凍、木耳泡發(fā)、肉餡味好。如此是午飯的前奏。水壺、酒杯、筷子、打火機等，娘細細地分裝好，還會特意放上幾塊糖。娘之前回老家上墳時也總是如此，她說活著受的苦太多了，到了那邊，日子里要多一點糖。驅(qū)車前往的路上，我們會如常般說及父親離開前后的各種細節(jié)，把摩挲得發(fā)散著溫潤光澤的往事，再一次清晰呈現(xiàn)。我們齊心協(xié)力，無縫連接的照顧，減輕了父親的病痛，父親用堅強的意志，爭取了更多陪伴我們的時間，他理性地讓喪事簡辦，不給別人添麻煩，讓我們幫他選公墓，并照顧好娘的囑咐，是他一生不與人爭，勤奮克己的真實體現(xiàn)。父親用他最后的話語，釋懷了我們心中太多的糾結(jié)，并給我們指明了前行的方向。我們都特別感恩父親對我們一生的寵愛，仿佛如此，我們才是真正走向父親。
　　 擦拭，上供，燃香，祭奠。娘默默地站在一旁，看著絮叨不已的我們。我說，家里的仙人球長了絨球球，過不了多久要開花了。我還說了很多很多最近我們生活里的瑣瑣碎碎。姐姐妹妹亦如是，我們好似窩在父親懷里，爭著搶著撒嬌的小姑娘，清涼的眼淚中，悲傷和歡喜交織。清風無語，木草含悲。清明前，如此虔誠的我們，終歸可以尋到內(nèi)心里的踏實。
　　 離開前，回望人來人往的墓園。倘若在之前，我定會心中生懼，現(xiàn)在想到父親在這里，那么整個墓園都是親切的。
　　 樹爸切韭菜，娘調(diào)餡。姐姐包三鮮餡，我包肉餡。娘做劑，小妹搟皮。臨到中午時，餃子上桌了。談及計劃回，卻回不去的家鄉(xiāng)。娘說等“十一”吧，那時還不算太冷，地里也沒有莊稼，我還能撐著走進去。姐姐說行。我則在娘游移的目光中，解讀出老人家為了這一句，看上去如此輕描淡寫的話語，自對自地說了多少勸解的話，才能放下對守望三年家鄉(xiāng)的期盼。我們雖心疼她有愿不能達，但仍歡喜她能走出失落的情緒，開始下一次回家的遙遠展望。
　　 明天我?guī)闳タ椿ò桑遗c娘相約。娘說好不容易過周末，你們都歇歇多好。我說再歇，花就落啦！什么時候做什么事，我們有空你就別擔憂，咱也不去遠處，近處的花，都開得可好呢！昨兒傍晚，余暉浸染，海棠依舊。我發(fā)朋友圈的圖圖你看看，可美呢！娘無奈點點頭。
　　 那個蛋糕做的不成功，你們湊合吃。吃完我再做更好的。歸家前我不忘叮囑。
　　 小妹說，為啥不成功呢？
　　 不知道呢？和新面粉配合不默契吧。哦，不對，我算錯了用量，原本一個加深八寸和普通六寸，折合用量是兩個普通八寸，我居然獨獨把面粉算成了兩個十寸，愣是多加了一百克面粉，難怪和成面疙瘩了。我真是迷糊了。在這么重要的日子，竟然算錯了。我后知后覺。
　　 小妹說，用心做就是最好的。
　　 想想，確實如此，凡事用心，定然不負。
　　 轉(zhuǎn)日的花，終歸還是沒有看到。娘推說腿疼，我倒知曉她的心思。又轉(zhuǎn)日，我照例去蹭飯，再說及失敗的蛋糕，仍很是懊惱。
　　 這可是你做的所有蛋糕里，我最愛吃的一次呢！不算甜，口感比較密實，像你們還小時，集上自己帶雞蛋，店家現(xiàn)烤的蛋糕一樣。娘的話，著實震驚了我。真的嗎？真的嗎？我不停反問。娘嗔怪“娘還騙你嗎？”不知怎的，眼眶突然就熱了。
　　 好似熥浮囊的花卷，熬煳的米粥，多放了鹽的菜，煮破的餃子，露餡的包子，坨了的面，缺堿的饅頭一般，每每一上桌，都成了娘的最愛。我有些分不清這次是否也是同類，只是娘絞盡腦汁的偏愛，讓我突然感受到娘把自己放到了雙重的位置，像爸爸還在時一樣，拼盡全力護著我們的周全，不讓我們有哪怕一絲絲的委屈。
　　 雨，無邊而下。好像整個世界都陷入一片清冷中。聽說，在清明時節(jié)里，這是離去的親人重來人間看一看?？辞屣L裹著花瓣紛飛，無語，卻暖入人心！